我還是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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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覺得爺爺還在我的身邊。
幾個孫子,爺爺跟我說過的故事大概是最多的。我總是跟爺爺窩在他小小的房間裡,他坐在桌書上看書,我坐在他身後的床上看書。看什麼呢?其實就只是金庸武俠小說罷了。小時候我很喜歡讀金庸,讀到奶奶跟舅公叫我俠女,只有爺爺仍然叫我寶寶。但其實爺爺每個孫子都叫寶寶,倒也不是我的專屬。爸媽不喜歡我看武俠小說,但爺爺總是偷偷掩護我。記得有次我把小說帶回家看,爺爺打電話來,媽媽接了滿臉困惑地說爺爺要找我,但不肯說是什麼事,問我怎麼了?年幼的我想著該不會做了什麼壞事被發現了吧,緊張的接了電話結結巴巴地喊了爺爺。
「寶寶,下次記得把射雕英雄傳帶過來,爺爺這本快看完,妳拿走下一本,爺爺不能接著讀了啊!」爺爺笑了。「這是我們的秘密喔,我沒有跟媽媽說。妳看完了嗎?不然妳先拿鹿鼎記去看好不好?」
「可是他第一集前面那些人講話好無聊,我看不太懂,只有後面好笑。」
「哎呀,前面的對話寫得很好呢,妳長大就會覺得寫得真好啦!」
國小以後,我沒有再讀過金庸小說了。爺爺,我長大了,但我不僅沒讀懂,甚至也沒想起來,只記得每次聽到你在笑就是讀到天龍八部那些誇張的歌功頌德。怎麼每次都會笑呢?都讀那麼多次了。
「妳跟爺爺一樣的時候,讀過就忘記了,所以爺爺只需要一本笑話就夠啦,每次讀每次都覺得很好笑,都不用再買書了,多好。」
那本笑話,在你去世以後,我拿起來翻了幾頁流著淚,在心裡哭著跟你說,爺爺,這本笑話一點都不好笑,你怎麼會騙我呢?
我常常小說讀到一半,就黏著你聽你說故事。你常常跟我說你在北京、天津、哈爾濱的故事,偶爾也提到南京。你提到你怎麼跟人賭博賭贏了船票,獨自一人來到台灣。你提到你剛來台灣年紀太小找不到工作,於是謊報年齡身分證多了三歲。你提到你怎麼遇到奶奶,但跟奶奶說的版本完全不一樣。你提到你寫的反共文學廣播劇,提到你當時怎麼透過日本轉家書給曾爺爺曾奶奶。你說你小時候留過小辮子,看到爸爸遠遠的就逃到奶奶房間幫奶奶搥背,奶奶總說你最乖,然後曾爺爺氣到要進來打你看到自己的媽媽又不敢動怒。你提到你三歲開始讀四書五經,提到你看到誰欺負你二哥你就打誰,提到老師處罰你後,你把癩蛤蟆裝在教室的粉筆盒裡,老師一打開就驚聲尖叫的嚇哭嚇跑。你微微一笑,突然壓低了聲音跟我說:「告訴妳一個秘密,其實我好喜歡那個老師,她好漂亮,我被她處罰我也很開心,一點都不生氣。那個老師的名字也很好,妳知道光緒皇帝的老師嗎?光緒皇帝的老師叫翁同龢,我們老師跟他的名字一樣,叫孟廣龢。妳看,我當時那麼小都還記得這老師的名字,老師的名字真美。」
雖然生在戰亂時代,但爺爺其實受了很好的教育也得到很好的保護。爺爺在租界區長大玩耍學習,不僅會寫流利的英文書寫體,家裡還有鋼琴可以彈奏,從小到大也都有照片留存,成為我現在很珍貴的寶貝。爺爺養過很多寵物,他最愛的似乎是他的暹羅貓,總跟我說暹羅貓的眼睛真美,一邊是藍色的,一邊是綠色的。當然,家裡也是標準的傳統家庭,看到曾爺爺就要馬上跪下來叩首,曾爺爺也從小就讓他們這些孩子學寫八股文。爺爺很佩服他的姊姊,那時候他們年紀小,曾爺爺出了一道題目「抹布」,讓幾個孩子學寫八股。
「妳知道八股文要怎麼寫嗎?最難的就是第一句了,我們幾個孩子沒人能寫出來,只有姊姊寫出來了。八股文的第一句,就只有八個字,四個字、四個字一組,你必須用這八個字講完你整篇文章的論述。抹布,我們根本不知道該怎麼寫。我的姊姊,當時年紀還那麼小,馬上就寫下了『不潔之物,使之潔之』。妳看看寫得有多好,真是才女、才女。哎,可惜啊,天忌英才,姊姊才那麼小就過世了。」
「我跟我二哥感情最好,我們只差一歲,可惜二哥身體不好,從小就氣喘。因為二哥身體不好,我跟他讀同年級同一班,誰欺負我哥哥我就打誰。爺爺小時候可調皮的很,而且很會打架呢!以前我們在租界區玩,我看地上有個洞,我就把地上的木頭架子通通推進洞裡,結果就給警察抓走了。警察讓我坐在一個高高的木板上,動也不能動,腳也碰不到地,最後是我媽媽把我帶回去。因為曾爺爺工作會調動,我們在北京、天津、哈爾濱都得轉學,有時候轉學聽不懂,租界區嘛!有些地方語言不通。但我跟我二哥,只要適應了一會,永遠都是班上的第一名跟第二名。所以我調皮打架可是理直氣壯不是亂鬧事的,誰讓他們欺負我二哥呢?哈爾濱可以玩雪,那裡的街道好漂亮,而且有好多新的建築。」你看著我突然笑了一下:「所以你叔叔跟弟弟調皮,不怪他們,沒辦法,像我嘛!」
現在想想,難怪你在當時電玩還不流行的時代,就常常帶著年幼的弟弟瞞著全世界去買sony或是任天堂的遊戲,不管弟弟國小考試考完有多糟糕,當天下午你們兩個一定一起不見,百分百是你帶著他去買卡夾「獎勵」他「辛苦認真」的讀書。記得以前還有所謂的號子,你都跟奶奶說帶我跟弟弟去號子看股票。有幾個幼稚園小孩子會待在號子一整天?真不知道是奶奶傻,還是奶奶故意裝傻。你總帶著我們去玩電玩,最常玩的是音速小子,我跟弟弟每次都在潛水那關就淹死了,但這仍是我們每天幼稚園下課後整個下午的樂趣,似乎也永遠玩不膩,連你坐在我們旁邊整天看我們死在同一個地方都沒看膩。我們稍微大一點,你開始教我們玩五子棋,玩象棋,還有教到一半最後放棄的圍棋。我們跟你玩五子棋跟象棋很少輸,因為你總是讓我們,或是在換我們要走棋時,偷偷不經意的指了一下哪裡有危險。有趣的是,我們從來走不贏爸爸跟叔叔,但你似乎很少輸給爸爸跟叔叔。我們幾個孩子也會一起玩,這一玩下來你突然變得很緊張很沒棋品,不斷在旁邊喊著:「哎呀,怎麼會走這呢?應該要這樣走才對啊!」接著又對另一個孩子說:「你看,現在變這樣,所以你應該走這,這樣就對了。」基本上只要你在,不管我們是兩個孩子走軍棋,還是三個孩子走三國棋,最後一定變成爺爺跟爺爺自己走象棋,然後我們輸不起準備開哭之際,你一定被一旁的奶奶臭罵一頓無聊。但如果我們自己興高采烈,你一定一副得意洋洋說你教的真好。馬後炮、雙車錯、車夾炮、天地炮。
「爺爺,我的大象可不可以過河?」
「大象怎麼可以過河?」
「為什麼大象不能游泳,可是我能過河的棋子都沒有了啊!」我哭了。
「我們重玩,這次爺爺讓妳車馬炮,再讓妳先,好不好?這樣爺爺就不會有那麼多過河了。」
「那你的兵不可以過來,他們不能後退但是為什麼他們也走那麼快,而且還可以走橫的,又不是螃蟹。」
「兵也不行啊?那可以擺著嗎?不過河,你還可以吃啊。你看,吃完就疊成高高一疊,一開始你就吃了車馬炮三個,這樣好不好?」
我想,我的象棋,大概就是在爺爺這樣的因材施教下,才永遠沒有進步空間。
我一直沒辦法忘記你微弱的檯燈映照你在閱讀的背影。我躺在你身後的床上,讀書到一半睡著了,你會靜悄悄地轉過身來,很輕柔而小心翼翼地幫我蓋被,但其實我是醒著的,但我好喜歡看你那麼溫柔的樣子。還是孩子的你一個人到台灣,什麼都得靠自己,什麼都很省。但你會為我們開冷氣,會準備永遠夠我們吃的零食點心,但也會說出令我有點不解的感慨:「哎,給你們開冷氣睡覺多舒服,怎麼需要蓋被呢?這不是浪費冷氣了嗎?」、「吃完巧克力怎麼就去刷牙了呢?巧克力這樣不都給吐掉了嗎?」你過世以後,我跟爸爸整理你的遺物,意外發現一本帳本,發現你一直都是如此對待家人。每次一發薪水,你的第一筆絕對是買孩子的奶粉,剩下的全部給奶奶當家用,一毛錢也沒放自己身上。只要你借錢,對象通常是奶奶,總會在下筆帳發現一樣的金額,幾乎都是買給奶奶的禮物。你自己沒有交通工具,但爸爸還是孩童就有自己的腳踏車。我們還小時,中午你跟奶奶都帶我們去麥當勞,為了搜集當時的巧巧積木。我們通常在遊戲區玩,你跟奶奶則負責吃掉我們點的兒童餐。我記得當時我們自己覺得發明了新的沾醬,我們會把雞塊的醬料先吃掉一半,再將番茄醬倒入雞塊的醬料盒裡,然後拿一根薯條轉一轉拌一拌,然後成為新一盒滿滿的醬料。這種看起來有點噁心的調味,仍是我現在偶爾去麥當勞必吃的作法。然後我會想到那個時候,你吃著薯條,我們拼著積木,然後興奮地討論下一週要出的飛機。有一週不知道怎麼了,我跟弟弟沒有跟你們去麥當勞,我們哭著說積木會少一組。隔週我們去你家,你拿出當週我們哭著以為搜集不到的積木,一人一包的交給我們。
我們最後有一整桶的巧巧積木,這是我覺得麥當勞出過最好的玩具,這個最好,是永遠,永遠也不會改變的回憶。
高三開學前你離開我們,我再也沒好好上過課了。我帶著你給我的照片,照片裡是四個孩子,最大的是你崇拜的姊姊,你的兩個哥哥,還有最年幼的你。照片裡的你好小,有三歲了嗎?你是四個孩子裡看起來最調皮的,就像你說的一樣。儘管你穿的跟古裝劇一樣,但看起來就是個可愛活潑的孩子。我每天拿著這張照片,上課時低頭看著哭。午睡等糾察隊點名巡邏過後,我會偷偷離開教室,溜到輔導室後面的空教室。那間教室放滿了備審資料,門從來不關不鎖,我會縮在牆角蹲得比窗戶還低,一直哭直到上課鈴響。還好高中考大學的學測也沒考什麼高三的內容,我也就這樣莫名地上了大學。你的照片仍在我書桌抽屜裡,不知道為什麼我好喜歡這張照片,看著好像就想到了你跟我說的故事,那些你小時候怎麼搗蛋,還有你加入十萬青年軍時很認真的告訴我「共產黨比日本人可怕太多了,現在這些年輕人都不懂,共產黨真的太可怕了」。想到你很得意的跟我說你很小的時候就已經在鄉里被推舉為老師教學授課,學生年紀甚至比你還大。想到你很失望的說只考上南京大學沒考好讓曾爺爺很生氣,想到你說你的堂哥還是表哥是黃埔二期的東北騎兵隊將軍,然後大笑說你看現在來台灣哪裡還有馬給他騎。想到你拿出一封又一封家書,信封上面你親自題字寫上家書值萬金,而信封真的被當時可怕的通貨膨脹貼滿了巨額價值的郵票。
爺爺幼年時期與其兄姊合影
「爺爺,如果你過世了,你希望我們帶你回去爸爸媽媽身邊嗎?」
你微笑摸了我的頭:「你們都在這裡,我為什麼要回去呢?這裡才是我的家啊!」
八月,暑假快結束了,學生又要準備開學了。不知不覺的,你又多離開了我的生命一年。我常常想到你,我到現在都無法忘記高二升高三那年的暑假。而每次憂鬱的時候,自傷的時候,覺得好累想放棄生命的時候,我覺得我對不起你,覺得我讓你難過了。爺爺,如果你還在,會不會很多時候,在你的書房裡,你再給我講講故事,再偷偷塞本金庸跟我說這是我們的秘密,再輕輕幫我蓋被讓我在床上靜靜看著你閱讀的背影,而不是換我每次來到書房,輕輕地擦拭你黑白的照片看著痛心。我會不會就像以前你陪我上學一樣,那時候你牽著我的手,握的緊緊的,我是不是就不會再跌跌撞撞,而是彼此牽著,不再害怕的繼續走下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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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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