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聞天祥
1992 年,看了 15 部台灣電影,這幾乎就是當年國片的產量了。
旁人皆稱台灣電影跌入谷底。畢竟放眼香港,《威龍闖天關》、《笑傲江湖之東方不敗》、《新龍門客棧》、《黃飛鴻之二:男兒當自強》、《警察故事III超級警察》把類型電影推到了顛峰。但要說自家一無可取,也非事實。
例如「台灣新電影」代表人物之一王童,便以文質兼具的史詩電影《無言的山丘》和已完成的《稻草人》(1987)、《香蕉天堂》(1989)構成份量可觀的三部曲。無論是戲劇性處理的嫻熟功力,以人道精神挖掘時代荒謬的哀矜氣度,都堪稱代表作。演員文英的表演層次分明,在一鏡到底的嚴格檢視下邊噙淚邊吞飯還能教訓眾人的演出,簡直爐火純青。楊貴媚則以大地之母般的潑辣、堅韌,開啟她電影女主角的擔綱序幕。
還有賴聲川的《暗戀桃花源》把知名舞台劇搬上大銀幕,既有林青霞的星光加持,還有美指張叔平、攝影杜可風為視覺助陣,儘管電影的寫實和舞台的寫實應再有所區隔,但原劇膾炙人口的趣味與韻味無礙都被保留下來。少人再提的《黃金稻田》(周騰導演)為日本軍國主義懺悔的一廂情願看來有點尷尬,反而是昭然若揭的酷刑展示與欲蓋彌彰的男男之慾,成為詭異的亮點。
不過當年最令人興奮的還是在「台灣新電影」之後,傳承的、新穎的,如何回應這些谷底之論。《少年吔,安啦!》就是一個極有意義的座標。
鏡頭從港邊一輛電子花車帶出捷哥(高捷),他的大哥(柯受良)在一旁海產店「談生意」,結果被自己人阿文(李興文)黑吃黑。槍聲響落,《少年吔,安啦!》的片名這才顯露。
換成北港的卡拉 OK ,少年阿國(顏正國)與綽號「阿兜仔」的小剛(譚至剛),和鄰桌起衝突後,砸汽油彈燒店。這下換英文片名《Dust of Angels》出現。
這個排列,對比了北與南、成人與青少年;隨後更透過小剛的旁白,得知兩組人的關連。
小剛說阿國是他真正的朋友。小剛父母離婚,媽媽在美國想接他去住,沒用的老爸被人設局欠債,只有阿國幫他,雖然出來喬事情的還是阿國的姐夫(陳松勇),警局的小隊長。
捷哥下南部復仇,祭拜完大哥,對空鳴槍。下一場就在婚禮炮竹聲中,對賓客中的阿文行刑。沒料到來幫手的老友阿標卻也中彈不治。幫不上忙的阿國與小剛,則在與捷哥分開後,管不住暫時給他們保管的手槍。
眾人說捷哥不義,只教女友美美(魏筱惠)送三十萬給標嫂安家。畢竟他金盆洗手,家有妻小,卻為此喪命。標媽卻稱當初不濟,都靠捷哥相救,是阿標前世所欠,彷彿看透江湖生死。
手上有槍的兩個男孩,剛開始也只為了救援對方而扣下板機。先開槍的阿國,即使被姐夫銬起來,也不說槍哪來的。後開槍的小剛,則是在阿國決定跑路卻被設局時被迫動武。只是解圍後發現仇家廂型車裡竟然還有安非他命和火力更強的散彈槍,這下子他們更有「資源」上去找捷哥了。
上台北,也像逃亡。美美的姐妹淘小琪(張以涵)接待他們並試著聯絡捷哥。五光十色的都會,打球唱歌的地方,有羅大佑、林強合唱《大家免著驚》,也有瞧不起南部的撞球對手,再次令血氣方剛的年輕人忍不住開槍。就連坐個計程車,口不擇言的結果,也變成與車隊的全武行。
他們不知事情大條,失控到美美扣車、鎖門,就是不讓捷哥和他們會合。在西門町的賓館內,阿國如願和小琪做愛,卻沒躲過仇家上門,即使抵抗逃走,最終也只剩條浴巾裹著下半身赤裸荷槍躺在血泊中,被晨運的老人和小狗在河濱發現屍體。外出吃宵夜的小剛救不了阿國,成為來龍去脈的敘事者,喃喃說著:葬禮那天,雨下得很多,像天在哭。
徐小明編導的《少年吔,安啦!》雖然在創意和風格上明顯受到監製侯孝賢的影響,卻也脫去前輩常見的歷史包袱,直視當時社會,從對黑社會梟雄和槍枝的崇拜開始,鋪排男性情誼,卻在自以為逞勇鬥狠的浪漫過程中,發現根本苦無出路。於是黑道神話被殘忍又秩序地瓦解,撲向最黑暗的結束。
用黑幫電影的角度看,它其實不夠「類型」,這也許是當年不算賣座的主因(倒是原聲帶更早被肯定為經典)。同年蔡揚名執導的《阿呆》反而更合乎公式去呈現黑社會倫理的維繫之難與顛覆必要。去年甫獲金馬獎終身成就獎的蔡揚名向以市場為務,但此時風格漸趨內斂沈穩,在面對 80 年代由吳宇森《英雄本色》(1986)掀起的潮流,相對於港式黑幫電影的喧囂燦爛,他先後以《大頭仔》(1988)、《兄弟珍重》(1990)和《阿呆》,企圖建立本土黑幫電影的獨特調性,即使擺脫不了部分煽情俗套,但在當時仍然獲得不錯評價。《少年吔,安啦!》則勝在寫實、銳利。
當年比較常被拿來和《少年吔,安啦!》相提並論的,反而是蔡明亮的《青少年哪吒》。兩人當時皆為一鳴驚人的新銳,前者獲選坎城影展導演雙週閉幕片,後者則在東京影展拿下銅櫻花獎,更不約而同在處女作展現對 80 年代「台灣新電影」人文傳統的反芻外,還跨出一步表達新人類那種入世卻無政治道德束縛的時代姿態,有繼承也有新意。但蔡明亮在簡約大膽的形式中灌注的社會觀察,展現了更清晰的作者潛能,而在當年被視為最值得期待的導演,事實上他第二部電影《愛情萬歲》便直登威尼斯影展擒下金獅獎。
但當時被某些論者認為過於灰暗混沌的《少年吔,安啦!》倒是經過時光試煉與數位修復,變得更好看了!這樣說有點奇怪,如果是指杜篤之創下國片首度使用杜比立體聲系統製作的音效,還有話說(當年在戲院根本分辨不出來),其他是指什麼?是在電影敘事愈走愈多元的今天,它也變得親和了嗎?還是當年的現實,現在被灑上懷舊的迷藥?應是當初某些被低估或埋沒的,愈見分明吧!
原來高捷從這部電影開啟了銀幕黑道大哥的招牌戲路、金馬影帝陳松勇把夾處於黑白兩道的小隊長演得氣場強大卻又小菜一疊,現在看都覺得棒極了。重點是從場景、造型、語言、舉止,那些動不動就挑釁幹架的傢伙(包括依然活躍於影視圈的游安順、太保張嘉年、以及一堆叫不出名字的群演)置身其間,契合逼真的程度反而令不少後起者顯得像在扮家家酒。顏正國、譚至剛更隨著劇情走向成為光芒所在,電影借用了他們的經驗與特質,為演出更添說服力。可惜顏正國接著犯行入獄,活脫片中寫照,直到 2012 年出來,東山再起,也透過《角頭》等片重返影壇。譚至剛則因山區車禍英年早逝(1993),中斷了自《國中女生》、《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少年吔,安啦!》頗受看好的星路。銀幕上的灰竭彷彿也延伸到銀幕下,教人噓唏。
女性角色在這裡多屬陪襯,小剛的妹妹甚至連個近景都沒有。初登銀幕的魏筱惠飾演高捷女友,恰如其分,手裡那支要價不凡的「黑金剛」好搶戲。她真正擔綱的是徐小明下一部片《去年冬天》(1994),飾演參與政治抗爭卻被時代與愛人背叛的女子,雖然戮力演出,可惜票房淒慘。徐小明下部電影要到10年後的《五月之戀》(2004),反而是中間完成的紀錄片《望鄉》、連續劇《曾經》還拿過金馬獎和金鐘獎。此後更多擔任監製,而且在對岸多過在台灣。
最後,我覺得把《少年吔,安啦!》的那份流動、遷徙、亡命狀態,表達得更淋漓盡致的,是侯孝賢導演的《南國再見,南國》(1996),它宛如成年版本,世故蒼涼。更上一層樓的高捷依舊是個謹守顧家、重感情、講義氣等信條的道上人物,到頭來卻發現時不我予,活成了現實裡的古人。只見他帶著終於放開演的林強和毫無偶包的伊能靜,兜兜轉轉,卻突然死於非命。它的情節比《少年吔,安啦!》更輕、更薄,調度卻渾然天成而自行強大。
《少年吔,安啦!》30 年後大銀幕再現,想起了這些。
全文劇照提供:牽猴子
作者介紹:
聞天祥|16 歲開始發表電影文字,20 歲起為台灣各大報撰寫影評及專欄,投入影評書寫逾 30 年。曾擔任台北電影節策展人,受邀出任國內外電影獎評審,現任台北金馬影展執行委員會執行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