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蒂朵小姐
電影將文學創作或神話原型改編成現代版本的故事,是司空見慣的事。
好萊塢藉由將古典作品翻拍成校園青春喜劇,出產過多部成功的 YA 片(young adults movies):如 1995 年的《獨領風騷》源出珍奧斯汀的《艾瑪》,1999 年《對面的惡女看過來》脫胎自莎士比亞的《馴悍記》,而 2010 年的《破處女王》,靈感則發想自霍桑的《紅字》。
2016 年的《攻敵必救》又更特別一些。作為一部政治電影,它的女主角人物設定、劇情開頭與結尾,皆刻意類比古希臘時期,蘇格拉底歷經陪審團公審,最終遭判死刑的歷史。
劇情裡的相關安排包括而不限於:
第一,爭議的言行。
蘇格拉底受審的罪名為「褻瀆雅典神明和毒害青年思想」,而在電影開頭,女主角則以一個涉及神父、修女和以宗教經文隱喻性行為的故事,教導職場後輩「專業度」(「Know your subject, People!」)的重要性。
這段劇情真的非常傳神,實在很難想像出其他更為「褻瀆神明和毒害青年思想」的貼切例子。
第二,臥底的助理。
在電影的開頭,女主角與她最親近的女助理 Jane 有過兩次交談,而整部電影裡,「蘇格拉底」這個詞也只在這兩次對話出現過。
在離開女廁的首次對話裡,Jane 表示她不太喜歡現實世界,她比較喜歡學術研究(「Academia is more my scene.」)。這段台詞隱含 Jane 的人設原型是柏拉圖,蘇格拉底最知名的學生。蘇格拉底遭判死刑一事,使柏拉圖對雅典的政治感到失望,而離開雅典四處遊歷,並在十多年後返回雅典創辦柏拉圖學院(Plato Academy);此學院被視為歐洲大學之濫觴,而英文的「學術」(Academia)一詞,即源自學院(Academy)。
電影中第二次提到蘇格拉底,則是女主角面臨控管槍枝法案推動方的挖角後,半夜打電話給 Jane,問她「如果蘇格拉底沒寫過任何東西,怎會有人知道他是誰?」
蘇格拉底自身沒有留下任何著作。他為世人所知,主要是因為他的受審。也因為如此,夜半電話裡的這句台詞,已經預示了女主角在電影後半將面臨的國會公審,這也是這部電影最重要的伏筆。
第三,審判與申辯。
在電影後半段,女主角在參議員主持的國會聽證會中遭到詰問,其形式與蘇格拉底所遭受的審判,亦有雷同。依據雅典的制度,蘇格拉底是否有罪及其刑罰並非由特定的法官裁決,而是由一個 500 人的陪審團投票決定,而這 500 人則是由 30 歲以上的雅典男性公民抽籤組成。這在某種意義上也近似國會代表的概念。
柏拉圖名著《對話錄》中的其中一篇,名為〈申辯〉。在其中,他紀錄了蘇格拉底在審判中的自辯詞,若將此篇辯詞對照女主角的言行及最後的自白,則會發現頗有相互呼應之處。
在申辯中,蘇格拉底說:「『也許有人會問,蘇格拉底,你不覺得羞愧嗎?因為這樣的職業(occupation)使你遭受死亡的風險?』然而,我會如此回答他:『先生,如果您認為一個好人應該考慮生死的風險,您是錯的,他只應該考慮他的行為是否正確,他的行動讓他是個好人或壞人。』」
蘇格拉底於上述申辯中所提到的「職業」,依他所言,是為了依循神的意旨──因為雅典神廟的神諭說,沒有人比蘇格拉底更聰明──於是他只好四處尋訪有識之士,與對方談話、辯論,希望能找到比自己更聰明的人,卻一無所獲。蘇格拉底也因此為自己創造無數的敵人,而遭遇審判及殺身之禍。
《攻敵必救》饒富趣味地將蘇格拉底這種四處找人談話辯論的行為,轉換為現代的「政治關說」──雖然本質上不太相同,但跟女主角的種種行為卻頗有點類似。而從「政治關說」延伸出來的,則是一個更具現實感的經典政治問題:「現行的政治體制是否已毀壞?」(「Will you admit that the present system is broken?」)
在古代,這是蘇格拉底遭判死刑後,讓柏拉圖選擇離開雅典遠遊的質疑。而在電影中,負責將這個問題問出口的,是推動控管槍枝法案的彼得森公司執行長 Dr. Schmidt,他在一開始嘗試挖角女主角的時候如此詢問她。而女主角則在片尾,以國會聽證會上的自辯詞回應了這個問題:如果政治體制已毀壞,毀壞的原因不是關說客,而是不依循良心及民意投票的國會議員。
《攻敵必救》作為一部政治電影,與其說是劇情片,不如說是一則政治寓言的重現。對照歷史,《攻敵必救》除了將蘇格拉底這個角色作了性別轉換(蘇格拉底被稱作是雅典最聰明的人,而女主角在電影中無疑是華盛頓最聰明的人),並成功地挑選了「政治關說」以及「槍枝管制」的現代主題,將「現行政治體制是否已毀壞」這個大哉問,轉化為更貼近觀眾的當代現實。
這樣的轉換模式,或許也是台灣影劇創作者從傳統文化或歷史取材時,可以考慮的發想之徑。
全文劇照來源:海樂電影、IMD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