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陳韋均
⋯⋯綜以上各章之所論,吾已說明人之天性(及因其各種感情之作用而使之服從國家之治權),又論及治國者之大權,而擬之為「利維坦」(leviathan)。「利維坦」之義,吾取之於約伯書第四十一章最末之兩節,上帝述及利維坦之威權,而謂為驕傲之王也。其言曰:「此其偉大,莫與比倫,彼無所畏懼,即至高之物,無不在其下,蓋一切驕傲之王也。」
──《利維坦》(霍布斯著;朱敏章譯;商務出版)
幾年前當《正宗哥吉拉》上映時,以其諷刺意味濃厚的開會場景、充滿想像力但「逼真」程度不如好萊塢的特效,招致不少視漫威美學為電影之唯一正宗者的批評。幾年後,《新.超人力霸王》儘管在中文片名上面採用了不同的架構,但事實上他們不僅出自同一個企劃,更同時宣佈了未來將與我們見面的《新.假面騎士》(暫譯)。而當我們看完當前的這兩部作品,我們似乎已經可以預言未來的假面騎士會以什麼樣的形式出現:一個擁有至高力量者,終於恢復至與人類等身的大小。
《正宗哥吉拉》是一頭巨獸、荒神,但其毀滅的同時為國家帶來了新生。祂有著三個變態過程,彷彿祂是一種真實的生物,但是無論哪個型態都非常巨大,藉此,我們足以回到畫面上的隱喻:巨大。當我們是孩童時,巨大、充滿力量之物對我們有著完全相反的兩個作用力:我們要不是很愛(這帥呆了!)、要不是很怕(這太可怕了!)。光是一個巨大的個體就足以為我們帶來心靈上的純粹衝擊,以及去接近或者逃避祂的衝動,而虛擬的電影世界提供了一個適當的距離去滿足這種刺激,於是「特攝」出現了──它既大又小,那些被哥吉拉一踏步就踩碎的巨大房屋,可不是以等比例微縮的模型嗎?
與此同時,這種大與小之間縮放自如的幻術為寫實感提供了一種暈眩,駕籠真太郎關於特攝的漫畫《歪像冥獸(アナモルフォシスの冥獣)》很巧妙地強調了這點。我們在去年光點台北的「世界末日與冷酷異境」影展中,盯著 1954 年最初版本的《哥吉拉》,一隻與這個世代的特效有著截然不同質感的巨獸,祂拖著巨大的身軀在城市中暢行無阻、摧毀電塔,甚至在水中游泳,而我們坐在觀眾席信以為真;又或許帶著一絲不肯定,但是在電影播放的時間之流中,不得不為真。這是不亞於「剪接」的電影魔法。
因此,特攝作品是不是「子供向」這個問題不是太重要,它的魔法只在有童心與想像力的人眼中成立。現在談到想像力,或許特效比起剪接要求更多一點,因為在剪接上,我們是憑藉直覺與習慣對其信以為真,但面對特效,尤其是特攝,我們還需要有想像力。
舉例來說,即使《沙贊》已經是一連串超級英雄電影中相對帶有童趣(有的人或許稱之為「廉價感」)的一部,但是在比利變身為超級英雄的時候,或許我們該對那道閃電遲疑一下:「想當然耳地在一道閃光之後變身」是一種直覺方法,「在旋轉門中轉好幾圈之後變身」則是更富有想像力的方法,比利對超人的崇拜確實其來有自。重點在於特效的調度。無論是《哥吉拉》還是《正宗哥吉拉》,皆在調度著觀眾的想像力,而同樣巨大且舞動著那有些僵硬、刻意帶有戲服感的身軀的超人力霸王也在相同的邏輯下運作,他的自體旋轉與輕盈突破了我們對肉體的認知。
但是,正如同所有怪獸/超人力霸王電影,他們不會是唯一的主角,擔任企劃的庵野秀明帶我們回到辦公室,這個高度沈悶、無趣、與外頭的大怪獸產生完全相反張力的空間。或許,真正的巨獸在這裡,祂不需要任何毫無來由的代稱,祂已經有了名字:利維坦。
首先,在《正宗哥吉拉》當中我們能夠發現一種詭異的情感缺席。就連 1954 年的《哥吉拉》都有著一條微弱、糾結的情感支線,於是我們問,庵野秀明主導的新怪獸宇宙當中,究竟哪裡有更值得讓觀眾共情的標的?是否只是一種指認式的熟悉與懷舊感呢?
事實上,作為一個商業系列,操縱觀眾對熟悉事物的喜愛與懷舊是事實,觀眾愛著這個被以「祂」來尊稱的可畏生物,帶著崇敬瞻仰祂,然而對於電影中的人物來說,顯然不是這麼一回事。當他們看著手機和電腦螢幕上哥吉拉的姿態,他們感到絕望,因為他們所愛的另一尊巨獸將要被消滅,也就是國家。霍布斯以利維坦這隻傳說中的怪獸作為國家的形象,同時也是人民自我放棄部分權利所換取的君王的無上力量,但或許在此我們不該把它視為實際的政治體制,而是專注於形象──君王。這部電影當中並沒有任何一個「英雄」,只有人與人之間領導權的不斷轉移,就像那些高速閃過的字卡與場景。無論是逃亡中的百姓或是官員,一旦他們無能為力,甚至是真的被一道光束給擊落喪命,他們知道,唯一能做的便是將國家與自身移交給一位真正的能者,這乍看是一位英雄,但是他所背負的是國家的安全與未來,而不是康德式的內心道德。最終在嚴密、團結與犧牲的計畫中,他成功了,但電影以一個令人極度不安的畫面作收:哥吉拉尾部的人形。
如果說,試著統御一頭能夠擊倒哥吉拉的無機巨獸是《正宗哥吉拉》在模式化的構圖中試圖傳達的,在同樣的風格中,《新.超人力霸王》卻開始導入更多個人的意志。從巨獸變成巨人,超人力霸王(以及其他外星人)在展現了力量以後,人們仍舊爭相簽署放棄及轉讓權利的契約書,試圖給予這些「高階存在」超然的統治地位,一切都是為了最小化鬥爭,一個掌控之下的和平。然而,超人力霸王試圖透過「光」,將人的自主性歸還。
首先,他隨著一道紅光降臨於地球,但同時間接傷害了神永新二。為了維持其生命,他與神永結合。儘管並沒有詳細拍攝融合的過程,在森林裡──目前這兩部電影中最動人的自然場景──當他看著神永的軀體,陽光透過葉縫不均勻地照耀在地面上,唯獨躺在地上的神永已經失去了色彩,而這正是犧牲的色彩,也是他試圖理解的人類行為。誠然,人類有被轉化為數十億巨型兵器的可能──人人都可以是利維坦!但他明白人類意志的奇妙,即使他願意當人類的保鑣就像神永保護小孩,但這背後的意義在於自發,人類必須自己選擇要當君王還是英雄。這裡的英雄並非局限於個人主義,廣義地來說,人人都可以當英雄,但君王只能有一個。而那正是外星人的陷阱、騙術。
是札拉布的光學幻術?不,「真正的幻術」才正要在超人力霸王與人類聯手獲得解決方案的反攻中開始。現在讓我們回到初衷:真正的幻術是在小與大之間,超人力霸王從人類的大小,隨著倒數計時一步一步逐格放大至畫面中的巨大超人型態。在這縮放所引起的空間跳躍中,光變得異常,我們彷彿來到了一個後設空間,在這裡觀察變身的過程如何成為真實、如何接納這不同的光的表現形式,而佐非與利琵亞對話的空間則是想像力的流動,帶著完全放飛的童趣情懷,在那裡我們的想像力正在以最大的推進力運作,就像是特攝之於我們。超人力霸王在這裡將意識還給神永,他從一個擁有巨大身軀的至高無上者回歸人形。接下來人類該如何面對這個「全宇宙化」的世界?
我們想起了在《正宗哥吉拉》當中,矢口蘭堂與加代子在鐵軌旁對話的那顆推軌鏡頭,從兩人的中景一直到遠景,我們看到等待重建的空間環境。從巨獸與君王的隱喻回到人,《新.超人力霸王》高呼著人類的自主,儘管我們知道,大與小的切換恰好意味著利維坦與人兩者很可能實際上同為一體,就像這兩部電影難以拆開來獨立分解一樣,他們纏繞在一塊,彼此呼應。因此我們更要期待在未來的作品中,庵野秀明會給予我們什麼樣的暈眩。
全文劇照提供:野獸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