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按:本文為《釀電影》podcast『電影釀的酒』本月節目之重點整理。當金馬影展成為文字工作者的周年慶、電影工作者的新星寶窟,作為多年老友的資深影評人雀雀與釀主編硯拓,在金馬獎盛事前夕,一起來聊聊今年的入圍名單。
(文字整理 by 黃曦好夢)
▍《罪後真相》張孝全(最佳男主角入圍)、方郁婷(最佳女配角入圍)──演員、記者與變形蟲
雀雀:《罪後真相》有犯罪電影峰迴路轉的樂趣,可以與國際上的同類型電影相提並論,而一眾明星演員張孝全、方郁婷、陳昊森,即使有些功能性,還是精彩呈現出角色處境。其中張孝全繼《女朋友。男朋友》十年後再度入圍影帝,飾演過氣名嘴轉職的自媒體,卻遇上殺人犯越獄狹持。張孝全以其演員魅力,牽動著觀眾的情緒,你不知道他的意圖究竟是流量數字的迷思?或是冤案的清白真相?觀眾會盲目地跟著角色一起盲目發掘真相。
這也隱喻「記者」身分所處的幽微地帶,角色/記者站在中間的介質試圖尋找流量,但你不能確定他找到的是否就是「真相」,或他找到了「真相」會不會如實產出?那份迷人的、摸不清楚的人格特質讓張孝全(演員與角色)如變形蟲般浮動、亂竄在電影裡。
硯拓:以一部商業片來說,《罪後真相》四平八穩地掌握了懸疑、反轉⋯⋯等必要條件,與去年同類型的《緝魂》相較,《罪後》稍嫌可惜地沒有入圍太多獎項。張孝全活生生扮演出一個油膩卻富正義感、深愛已逝妻子的角色,與同入圍女配角的方郁婷之間的父女互動是精彩亮點,二人對戲的火花除了可愛,也有真實感,就像他們十多年來都是如此似的,雖然這段情感並非故事主線,但我還是會推薦大家去看。
▍《一家子兒咕咕叫》游安順(最佳男主角入圍)──父親與父權,創傷與刺點
雀雀:游安順飾演一個曾經的賽鴿達人,風風火火地贏過大賽,不過已然家道中落、氣勢不如以往,是稍顯落寞的父親角色。面對事業的失敗與離家的兒子,那份落寞的等待,是希望東山再起與兒子歸來,他該何以在職涯/家庭裡扳回一城?這部片裡的父親角色是「純度」非常高的、觀眾可以很明確地感受到導演所拍下的父權,以及父權體現在一個父親身上的模樣。
硯拓:從各式短片、金穗獎與公視劇展中,游安順一直是個爐火純青的台灣父親,但《一家子兒咕咕叫》顛覆了我對他的既定想像,更加深刻地讓人感受到游安順作為「演員」的存在。許多電影裡的父權父親多半是成功企業家、甚至國家政治領袖,像游安順這樣窩囊的父權父親相對少見;而那股「窩囊」又和《陽光普照》裡的陳以文不太一樣,《陽光普照》仍是一個中產階級角色,《一家子兒咕咕叫》裡一屁股債的父親只剩下一張嘴、父權的氣勢以及不復存在的王位。
有一段時間,上一輩的電影人想形塑這樣的父親角色,但他們的角度多是關懷,兒子輩的他們已經站在可以說出「我原諒你」、「我願意放下」的地位、人生階段,但看《一家子兒咕咕叫》的時候我還沒感受到那種情感,而是有一種討厭的感覺如影隨形,你還沒有辦法真心擁抱、握手言和。這也呼應到近幾年面對性別與成長創傷議題的改變,過往我們討論的是原諒和放下,現在則逐漸走到「造成的創傷,直到現在仍刺痛著我」,我們不能簡單地說「他們那一代就是那樣」,現在已經沒有空間讓你覺得「只是那樣」,無論議題討論或是電影,都進入了更加深刻的性別轉型正義。
▍《智齒》林家棟(最佳男主角入圍)──當角色的錯亂成為日常
硯拓:《智齒》作為非常類型化的香港犯罪電影,有風格、類型、故事樂趣,但其內核也同《緝魂》一樣稍嫌不足,整體來說是風格類型在前、緊張刺激在前、暴力虐待在前。故事中後段更像是在看林家棟的角色個人的內心排毒,不過他確實完美地演出了一個瘋魔的老警探角色。
雀雀:林家棟從《樹大招風》就能讓人感覺到不怒而威、不寒而慄的氛圍,甚至有一股「根本沒做什麼,你就覺得自己要沒命」的氣勢。《樹大招風》他飾演的是壞人所以很合理,但《智齒》演的卻是警察──彷彿能致人於死地的警察。這是很荒唐的,究竟一個老警探何以滋長出這樣的恨意?這非常好看。
這也是當代電影極致之必要的趨勢操作。對我來說,這是議題使然,而觀眾會感情投射,認為導演在表達的是現今的香港即為沈淪的地獄,才讓人弱弱相殘。當年《無間道》好看的是你在善惡之間找不到絕對的平衡,而《智齒》作為一部風格大過議題的電影,帶著厚重的陰鬱重新定義香港警匪片──好人想做壞人的事,而壞人一心一意想贖罪,當角色的錯亂成為日常,香港人該何以為繼?是什麼使香港人變成這樣?
導演將香港拍成了一個巨大的垃圾場,但輕巧地跳過政治,轉而刻畫香港人活在地獄的光景──人竟然可以活成這樣,服膺於強烈的情感與恨意,死了可能比較輕鬆,但他們似乎都想活下去,那,為什麼還想活下去?最後的反轉情節所帶出的救贖感是悲情的,不是置死地而後生,而是你沒有權利決定自己的生死,當你被迫活著,你還能怎麼活?
▍《窄路微塵》張繼聰(最佳男主角入圍)、袁澧林(最佳女主角入圍)──當角色的溫度得以延長
硯拓 & 雀雀:今年多數電影裡的角色們,似乎都少了一點「活生生」的感覺,觀眾容易感覺到導演的存在,電影背後「作者」的存在感太過強烈,以致角色無法脫離出電影,獨立生長。但《窄路微塵》的角色靈活度是高的,是更為溫暖的,那份恆常可以延續,直至電影結束後,你仍然願意相信他們能帶著積累的過往,往正向的、良善的方向延伸,甚至會期待、想像他們各自成長的模樣。
《窄路微塵》是在觀影後我們(私心)認為應該被提名更多獎項的電影,與《智齒》同樣作為新世代的香港電影,皆描述現今香港的底層生活,但兩者的語氣、路數、風格與類型天差地遠。《窄路微塵》是帶著人情的小品,但小品一樣能讀出《智齒》裡的苦──大家不明說,但究竟是什麼把人逼到這裡?
此外,今年的香港電影都碰觸到「大家都離開了,我卻離不開」的內核,彼此不明說,但各自內心的歷險與執著相交,共同將雙眼「往旁邊看」的敘事刻畫是有趣的。
▍《咒》蔡亘晏(最佳女主角入圍)──戲裡脆弱,戲外自拍一把罩
雀雀:相信多數觀眾都在之前已經看過《咒》,作為一部技術難度、角色慘度都很高的電影,蔡亘晏飾演的是被魔咒纏身的母親,身兼 youtuber 一職,在與女兒重逢後仍遭遇接連的不幸與邪惡。服膺於製作規格的需求,恐怖片需要大量的手持晃動鏡頭,也因角色的職業刻畫,蔡亘晏某程度上就像是電影劇組的技術人員,必須上山下海地掌機拍攝,但角色本身卻又是一個楚楚可憐的脆弱母親,這樣高反差的存在,一定程度上加持了類型電影的精彩。
▍《燈火闌珊》張艾嘉(最佳女主角入圍)──戲裡平凡,戲外氣勢如虹
雀雀:張艾嘉飾演一個香港平凡寡婦,在歷經喪夫之痛後發現女兒也即將移民,只剩她想留下來,繼承丈夫製作霓虹燈管的遺志。她在戲裡靈動地扮演素人,演出面對直播文化的蹩腳,呈現出為了生存而面對群眾、試圖營生的恐慌。這是平凡人點滴的生命經驗,即使不是獎項競逐上氣勢如虹、強而有力的存在,卻是張艾嘉從影以來最精彩的演出之一。
霓虹燈管在老香港是很常見的,甚至可以說霓虹燈管是先存在於香港的,但來到現今卻成為違法事業,導演用以物喻人的方式讓觀眾看到香港變了,一場特別象徵的戲裡,角色甚至直接在河畔,面朝香港吶喊「死忌快樂」。這份比喻是很政治的──承認有某種東西死了,但香港人還是要活下去。那份舉重若輕的態度,令香港人找到有以為繼的內核,即使地方變了,但人還是美麗的,那份「接下來還是要抱著信心」的態度一直存在在電影裡。
▍《哈勇家》陳潔瑤(最佳導演入圍)──家庭電影的拼貼與關照
雀雀:大家常說是枝裕和像侯孝賢,但陳潔瑤的《哈勇家》更像是枝裕和。在瑣事被拼貼的家庭電影裡,人與人之間的生活互動會讓觀眾發現「我和家人聊天的模樣就像他們一樣」,那就是台灣人的家庭日常。陳潔瑤以原住民電影關照了整個台灣的家庭,生活溫度被原汁原味保留,在經歷衝突事件後仍然關係緊密的家人,對應到原住民族群幾經政權和歷史衝突交替後仍保持的樂觀,再衍生到台灣人的堅持善良⋯⋯這些都是同一個脈絡,也顯得電影本身並不是那麼小品。
硯拓:基於刻板印象,原以為電影會呈現原住民族群的特殊文化背景,但看完後觀眾便能明白:這就是一個「台灣家庭」的故事。當時代來到這裡,原住民家庭與我們認知的台灣本土家庭沒有兩樣,這些的日常煩惱是能放諸大社會底下的故事。這部片在其他各種類型張牙舞爪的入圍片裡,很容易被忽略,但看完《哈勇家》的餘韻於我而言是非常特別的。
▍《夏日天空的那匹紅馬》張作驥(最佳導演入圍)──作者取向電影的內核與形象
雀雀&硯拓:張作驥在有限的資源下仍不滅創作初心,還是想拍作品的心本身已經非常動人,而《夏日天空的那匹紅馬》唯一入圍的獎項正是最佳導演獎。張作驥的新作有著早期作品《黑暗之光》、《美麗時光》⋯⋯等的影子,離不開家庭電影內核,探討家庭結構裡的父權形狀。但更迷人的是張作驥電影裡的女性形象與狀態,正如《夏日天空的那匹紅馬》裡,女性闖入陽剛的家庭生活,攪亂一池春水旋即離開,其電影裡的女性角色正是張作驥對人的感覺、喜歡的人的形象,而那份在家庭/真實間的餘韻,沈重以外也同時美麗。
本屆金馬入圍片不可錯過的三部推薦:
- 硯拓:《窄路微塵》、《我心我行》、《神人之家》
- 雀雀:《哈勇家》、《智齒》、《九槍》
第 59 屆金馬獎將於 11/19 舉行頒獎典禮,入圍名單請見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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