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東音木吉
不知道大家是不是都是如此,筆記本裡總有幾頁,是專門留給光怪陸離的夢的。
「這個夢肯定能成為很好的故事吧」,如果早上醒來這樣想,就會記在筆記本裡。之後總想著寫成稍微正式一點的文字,但只要稍微讀一下當時記下來的東西,就會覺得莫名其妙:這都是什麼跟什麼啊。
很奇怪吧,明明是自己的夢,可一旦在工整的日子裡醒來,恍神一下,回頭就發現再也進不去了。至於原因,可能是因為清醒的想像力,沒辦法搭建出夢的場景。試圖想像是不行的,那些質地、感覺、聲音⋯⋯,失去這些,只剩下故事大綱與情節的話,夢是回不來的。
看完《蒼鷺與少年》,迴盪很久的想法就是這個:老人回望自己青春期漫長如詩的夢,做成電影,讓質地、感覺和聲音如波浪撲面而來,是多麼珍貴的事。
戰爭時期的日本東京,少年在火光中失去母親。之後跟著爸爸搬離都市,回到媽媽幼年住的郊區古屋。搬進去的那一天,有隻蒼鷺從屋瓦上飛來。
那是一個在路上會遇到出征的軍人,百姓會停下來鞠躬的時代。外頭戰火隆隆,少年的日子裡,也有一場極其安靜的、沒有敵人的煙硝。日復一日,蒼鷺絮絮的說服著,少年因此做了弓箭,然後在某個傍晚,走入森林裡廢棄已久的塔。
《蒼鷺與少年》被看作是自傳性質濃厚的電影。裡頭少年的人生軌跡:戰火、醫院裡的母親、鄉間的屋子,很難說不是參照宮﨑駿自身而設定。
但它也不是絮絮叨叨的自我剖析。日文片名提出的問題「君たちはどう生きるか」(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也沒有在電影的任何一部分給出明確回答。整部作品,只是單純而奇幻地講了一個故事,關於少年搬家的那段時間發生的事。之後,人們說起這段往事,或許會稱之為迷途,又或許是在大霧中被神隱(神隠し)帶走又送回。但少年仔細回想,霧中明明有什麼隱約而動,如夢如意識海。在其中,一個世界被搭建的同時也正在崩壞。
有評論寫道「之前的宮﨑駿都是被稀釋過的,這個才是最純粹的一部。」,看完才發現,這不是什麼誇獎的話──原汁都是無味而苦的,肯定談不上美味,就是最原本的味道。所以得加上奶油與香料,濃濃地燉,喝下去才有溫暖到發泡的感覺。
之前的宮﨑駿,其實還是照顧觀眾的。那些曠野、山林、鄉間和卷積雲,有始有終的敘事和織在裡面的情感和約定,讓他想說的話有了可以添加的調味,因此能被咕嚕咕嚕地喝下。
可是到了這一次,大約並不那麼在意了。這肯定不是一部對觀眾友好的電影,後半部分尤其。畢竟就連閱讀自己的夢都時常無法理解,那麼濃厚地看著別人意識裡的世界和敘事,你很難說完全懂得。
但因為他是宮﨑駿,所以可以這樣。這部片上映之前沒有任何宣傳,原本以為噱頭成分居多,但看完之後,發現可能有另一個原因,它的內容確實沒辦法被具象化成宣傳。來看的理由只能是宮﨑駿──在看之前是如此,看之後更能發覺這是一部放映了一個人精神世界的電影。
也因為他是宮﨑駿,所以做得到。超越想像力的、那種有如實質的思考,他把自我對話的過程裡,周身大火、面朝的海與巨浪、成群的鳥兒和洞穴裡的光,都畫出來了。
就算不去看故事本身,單單只是看著這些東西出現,已經足夠震撼。他讓夢和思考,化成一部能反覆放映的動畫。當然,電影裡也不斷地讓人看到過去作品的身影,例如長長的樓梯、夜裡的精靈,以及依然是用手繪精細刻製的、流動的液體和髮梢上的風。如果是長久的影迷,想必也能感受到別樣的樂趣。
故事本身呢?敘事線固然不是引人入勝又恍然大悟的類型,但也不是徹底的玄幻瘋狂,它依舊有細細長長的線牽引著你走下去。只是電影的兩個小時確實不容易,很多鏡頭出現的瞬間,會想著:「欸?怎麼就是這樣了呢?」許多疑問的泡泡始終在漂浮,是不知從何出現的鳥群、魂魄、積木和老人。這些泡泡到最後,沒有浮起也沒有爆破,就是這樣結束了。
這大概是喜不喜歡這部作品的分界線。對我來說,這是它誠實的地方。它或許不對觀眾友好,但很誠實。誰的夢不是這樣?不知從何開始,不知為何堅定地得去到那邊,不知理由的大哭,甚或看見在現實世界從沒看過的、但就是知道這是所見過最好的巨大月圓。六疊一間裡的唐吉軻德,這個故事除了自己之外沒有要說給任何人聽,所以很誠實。要去的遠方、眼淚和月圓,這才是重要的,而不是為了回應邏輯,修建而出的那一條理智。
更進一步來說,它們其實沒有那麼不知從何而來。夢裡出現的東西,肯定來自某個地方,只是尋常回答不出來而已。
甚至,它們是以最本真的方式出現的。理智是真實事件裡輕薄的假象:背著的包包破了、懼怕的東西緊追不捨,即使縫縫補補、又砍又殺,最後貼上一層什麼,讓痕跡看不出來,使畏懼的面孔都隱藏,所以能繼續拔足狂奔。可是多夢的晚上,它們總會尋路回來。
包包仍然破著大洞,擔憂和畏懼此刻站在眼前,那些小時候提問、卻沒有得到答案的每一個為什麼,化作鳥群、魂魄、積木和老人,建築出高塔和墓碑,而你知道,你必須往深處裡走,一直走下去。
這就是宮﨑駿心中映射出的世界,其中有帶著惡意傷疤的少年,也有危危顫顫地堆疊十三個積木的老人。思考在塔內發生的一切,作為符號與隱喻有何意義、又或者沒有意義,是一個如同塔羅牌一樣探究內心的過程。
然後,這個世界會坍塌,帶著碎石回到真實,在記得與忘記之間,也許有一場戰役已經停歇。很久之後,摸到額角的傷疤、攤開手心又記起:我曾經是這樣想的。
看電影之前,買了吉野源三郎的《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1937)。這是一本關於舅舅和男孩,在書信和生活裡思考這個問題的書。後來,抱著不是給予答案而是遞出思考的想法,我把書送給了十五歲的弟弟。
當鳥籠裡的少年摀著耳朵一面思考,一面和看不見的敵人爭鬥時,他在某個下午看到了媽媽送給他的這本書,然後打開窗,走下樓,往森林的盡頭走去。這部電影,就是那個長大了的少年,把身體上的疤痕、意識裡閃過的無數世界、一再回去的那個夢,抱著不是給予答案而是遞出思考的想法,留下來,留成一個故事和一部電影。
這個故事除了自己之外沒有要說給任何人聽。但聽到的人,在宮﨑駿一貫的不安與溫柔並存中,或許也聽到了什麼。
全文劇照:IMDb
責任編輯:黃曦
核稿編輯:張硯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