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按:此次「釀私信|演員 & 編輯生活對寫」為演員王安琪、編輯黃曦為期一年的書信對寫,始於安琪的「2023 Marriage Projet」,嘗試在一年的書寫裡,紀錄自我之於劇場/電影/生活的思辨。
嗨黃曦:
2024/2/14 情人節,我在巴黎西帖藝術村舉辦了我的 open studio「Scenes from MY marriage」,以展覽的形式跟大家分享,我決定用真的結婚來書寫婚姻故事的演出計畫。
我還是選擇以工作的形式,度過了大家覺得重要的節日,但我從不覺得創作是工作,創作是我最積極活著的方式,而分享創作是我的奢侈與幸運!
但我這次遇上了重病,原本以為只是喉嚨痛的小感冒,在巴黎的浪漫雨中步行一天之後,我的感冒惡化到徹底失去了聲音,也因為嚴重鼻塞而失去了睡眠、失去了精神、失去了年夜飯的聚會。我不得不取消情人節當天的互動內容,然而,這只能是一個充滿遺憾而且「不夠好」的呈現嗎?
如果時間倒轉到五年前,我肯定覺得天崩地裂,開始自責、焦慮,覺得這麼難得的機會,我怎麼會就這麼「搞砸了」!別人沒有看到我最「完美」的樣子,我的聲音本該多好聽、我的神采應該多洋溢、我的呈現內容應該再更充實⋯⋯很好!這次的病程長到連想像自己完美樣子的力氣也沒了,我的松果體附近只有滿滿的、濃稠的、帶血的鼻涕,喔!從前的我可享受這種阻礙了,我總是會利用各種藉口:喉嚨有點痛、眼睛眼點乾、最近睡不好,來為我那天的演出只有 92 分而非 200 分,在台下再演一齣「唉!如果我今天狀態完美,你們可不知道我有多厲害,可惜今天我的⋯⋯」的戲碼。想起來覺得真好笑,我現在可是連話都說不出來了,交流的語言還不是我的母語呢,那時我便想──不如,我們就來看看 0 分的演出是長什麼樣子呢?
演出當天早上起床已經來到發病第十天,我不想要再利用任何藉口為自己的不完美開脫,我拿出只穿過兩次的休閒西裝,細心地化了妝,擦上粉紅色的口紅跟指甲油,氣定神閒地來到小展場,反正也沒力氣緊張了,今晚怎麼漂亮怎麼過。
結果門庭若市。
我在我的小展間盡可能地跟大家解釋「是的,這不是虛構,我是真的求婚了。」、「是的,這不是我原先的計畫,我真的是靈機一動想要嘗試一個新的創作方法。」、「沒有,我們目前還沒有結婚,還在討論怎麼執行這個計畫。」、「是的,他當下沒有拒絕,但我知道他可能快到臨界點了。」、「是的,有可能要找下一個結婚/合作對象。」、「沒有,我目前還不需要看心理醫生。」⋯⋯原本決定九點準時收攤回家休息的我,最後撤完展已經快十二點,朋友們一直過來跟我說恭喜,而我也再度因為說了太多話而失聲,但我得到了新的滿足,以一種不用太努力的優雅姿態。
我的展間除了展出我婚姻計畫持續 100 天的繪圖,還有一區是關於法國藝術家蘇菲・卡爾(Sophie Calle)。去年底開始,每當我跟別人聊到我的計畫,至少有四個人問我是否知道蘇菲・卡爾,因為她是用藝術形式揭露自我及他人私領域的翹楚,她的作品曾經邀請陌生人睡在她的床上並記錄他們的睡姿、跟蹤在派對上認識的男子並偷拍他的生活直到被對方發現、以及史詩般地記錄她某一次失戀的歷程。
上個月她在畢卡索博物館有個大型展覽,聽說她人也住在裡面,可以去敲她的門,她可能會開。我在展期尾聲寫了一封信給她,跟她介紹我的計畫,並想詢問她如何面對創作跟生存的焦慮。看展那天剛好有法國電視台在拍攝,我直接在攝影機前面把信親手交給她,跟她說我期待收到回覆,她說:「可能不會喔,我每天都收到好多信。」我跟她說:「周六下午四點,我會再過來。」
周六當天是閉展前一天,我排了快一個小時的隊才進去,一到就塞了一張紙條跟她說,很抱歉我遲到了。五分鐘之後她拿著我的紙條打開門,於是我上前跟她說話。她沒有給我任何建議,卻告訴了我一切,她說:
「我沒有辦法給妳任何建議,因為我不是老師也不是顧問,我能跟妳說的只有,我永遠都在說我想說的事,妳也應該說妳想說的。」
妳覺得她受到藝術圈的愛戴是因為她人「夠好」嗎?
她爽快答應跟我合照後的第一個動作,是狂撥了一陣她的瀏海,她今年七十歲了,妳覺得她真的沒有容貌跟創作焦慮了嗎?
所以我們是不是花太多的「努力」在跟自己打架、演著沒有觀眾的獨角戲?但身為創作者,唯一能做的,是否就只是用自己的方式說、然後持續地說?說了十年二十年後,找不到觀眾也該找到了自己,何嘗不是一份禮物?
而且最殘酷的是,妳再好,還是會有人不愛妳。所以怎麼辦呢?
拿出那件覺得在重要節日才能穿的洋裝,化個自己看了也舒服的妝,帶著說故事的工具,去創作、去分享,即使還咳著嗽,我也只能優雅地帶著鼻音說:這就是我,我的婚姻故事創作計畫是關於一個演員她⋯⋯
王安琪/2024.02.15,巴黎
生活照提供/王安琪
責任編輯/黃曦
核稿編輯/張硯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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