櫥窗裡那盞威尼斯水晶杯終究是碎了。
那是我們在穆拉諾島吹制的情人節信物,玻璃大師將我們交握的指紋熔進鈷藍色漩渦。此刻鋒利的殘片躺在天鵝絨襯布上,折射出十七世紀巴羅克教堂的彩窗光影——像極了分手那夜你在倫敦眼頂端撕碎的雙人歌劇票,紛揚的紙屑落進泰晤士河,化作浮城蜉蝣。記得初遇在景德鎮陶藝營,你捏著崴泥的陶坯自嘲:「我這雙手天生適合毀滅。」卻在窯變時燒出驚心動魄的霽紅釉,裂紋如鳳凰浴火振翅。後來我們總在午夜工作室聽柴窯劈啪,你說這聲音像極了《牡丹亭》裡杜麗娘情絲迸裂的瞬間。某個雨夜我偷藏你袖口沾的陶土,多年後竟在牛津實驗室培養出北宋汝窯天青釉的菌群。
威尼斯狂歡節面具墜落那刻,你正用金繕修補我失手摔裂的定窯瓷枕。大運河的月色將環氧樹脂染成琥珀色,你忽然說金繕技法最殘忍:「強行縫合破碎,卻要傷口永遠泛著華麗的光。」翌日發現你留在工作臺的半枚羊脂玉環,內側刻著《長恨歌》殘句:此恨綿綿無絕期。
上個月在蘇富比預展遇見那尊元青花鬼穀子罐,八百年前蘇麻離青滲出的鐵銹斑,竟與你鎖骨間的朱砂痣驚人相似。導覽員解說紋飾象徵「亂世知遇」,我卻想起在敦煌戈壁共騎駱駝時,你指著月牙泉說:「看那汪水像不像被風沙摔碎的琉璃鏡?」沙粒摩挲著莫高窟北魏壁畫,將飛天飄帶的裂痕吹進我們緊扣的指縫。
昨夜用你遺留的越窯秘色瓷碗盛酒,八世紀法門寺地宮的月光在碗底流轉。手機忽然推送佳士得拍賣快訊,某件乾隆碎瓷瓶因殘缺拍出天價。我竟荒謬地嫉妒那些文物——它們碎裂後仍有人願傾盡江山換得吉光片羽,而我們用五年時光燒制的愛情瓷器,卻連半塊瓷片都未曾在對方的記憶展櫃陳列。
今晨將威尼斯杯殘骸寄往穆拉諾島,附信請求重鑄時保留裂痕。老匠人回郵說玻璃本質是液態記憶,愈破碎愈會折射更多彩虹。忽然明白你當年為何執意將定窯瓷枕留在修復台——有些事物註定要以破碎形態存在,正如羅密歐與茱麗葉從未完成的初吻,或是特裡斯坦和絃永遠懸停的未解決音。
暮色漫過聖馬可廣場時,我對著亞得里亞海飲盡杯中殘酒。咸澀海風裡漂浮著中世紀的玻璃秘方,八百攝氏度高溫將鈉鈣熔成永恆誓言。恍惚看見某個平行時空的我們,正用玻璃殘片在拜占庭鑲嵌畫上拼貼出新星座——那是所有破碎者共同構築的銀河,每道裂痕都在講述比圓滿更壯麗的愛情史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