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嚴肅的時刻,一個不合時宜的聲音插進兩人的對話。穆文昊目光一滯,猛地拔出佩劍『刷』的一聲撥開身側的草叢,露出一顆毛茸茸的腦袋。
那腦袋的主人眼見長劍幾乎抵上喉間,下意識想閃,但很快抑制住自己的衝動,不疾不徐地伸出兩指,夾住穆文昊的長劍,輕輕將劍鋒移開。
穆文昊卻毫不領情,手腕一轉,劍鋒再次抵回去,甚至上前一步,讓劍尖幾乎貼上對方的皮膚。他語氣依然平穩如水,毫無波瀾,但在那平穩之下有股狂暴的情緒正壓抑、醞釀著,只要此人稍有不慎,說出半句不中聽的話,都可能讓這份情緒爆發出來:「挺大膽的啊。赫連子炎,偷聽這麼久,是怎麼,聽上癮了,還想參與參與?」「我不是,我沒有,你聽我說。」赫連子炎半舉著雙手,做出投降姿態,一邊小心翼翼地蹲得更低了些,收到兩人疑惑的目光時,忙不迭地解釋道:「我怕被施楷看見!阿韜哥你也是吧......啊?我是說穆文昊?」
眼見兩人遲遲沒有回應,赫連子炎還試探性的補了一句:「不然......文親王?我該叫哪個?」
「你是因為認出我是誰,才猜到文昊的身份的吧?」陸岱剛看了一眼穆文昊,對方雖然表面冷靜,內心卻肯定在瘋狂運轉各種可能性,他乾脆自己跳出來認了。
「確實,」赫連子炎坦然點頭,轉而面向陸岱剛,笑吟吟地拱手:「陸參軍,久仰。草民和陸大將軍曾有幾面之緣,聽他提起過您。」
「自信點,」穆文昊輕描淡寫地開口,語氣從容,卻藏著不難察覺的嘲弄:「你是我們所有人裡面,最沒資格自稱草民的人。匈奴王之子,赫連子炎,未來的匈奴王……你最好注意你的用詞,你要是在中原有個什麼三長兩短,屆時就會成為兩國戰爭的導火線,你不會想看見施楷被抓去充軍,被你的族人一箭射死吧?」
赫連子炎聞言忍不住睜大了雙眼,眨巴著他那一雙充滿異域風情的大眼睛說:「你是人嗎?你怎麼說得出這種話,你可是施楷的師父誒!!」
穆文昊心中微微一動,想起自己第一次教施楷刀法的場景——那個少年滿臉崇拜地望著自己,喊著要拜師,被他訓斥後,仍乖乖去拜赫連子炎為師,之後也一直每日勤練,至今早已不可同日而語。他對凌雁翔關懷備至,甚至貼心地為他們留出相處的空間……他真的要把這樣一個朋友送到戰場上去嗎?
他心中軟了下來,卻沒在臉上顯露半分,他依舊冷漠地說:「匈奴王子,你對自己的處境應該多少要有些自知之明吧?身在別人的地盤上、還跑到人面前耍寶,不給你點教訓,你以後回草原還怎麼混?」
「才不!我在草原上混的很好,就不勞你擔心啦!」赫連子炎反唇相譏道:「咱草原向來是有話直說,哪像你們中原人,什麼話都藏著掖著,拐彎抹角。」
穆文昊忍不住笑了出來,但那笑意,卻寒如鋒刃,讓赫連子炎和陸岱剛同時心生警惕:「喔?是嗎?那就按照你的規矩來吧......」
話音未落,他猛然還劍入鞘、另一手閃電般掐住赫連子炎的脖頸,力道之大、速度之快,令赫連子炎還未反應過來,便感覺自己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掐住了命脈,狠狠的撞到了身後的樹上。
「你——你他媽的、你幹什麼!!」赫連子炎驚怒交加,他與穆文昊相識數月,雖談不上親近,但穆文昊看在施楷的面子上,一直還算照顧他。如今卻突然動手,哪怕赫連子炎一向脾氣溫和,此刻也忍不住怒火中燒:「咳、你快給本王放手!!!」
穆文昊死死掐住赫連子炎的喉嚨,他心知對方武功遠不如自己,此番威嚇,對方絕無反抗之力。他不理會赫連子炎的憤怒,只是對陸岱剛使了個眼色。兩人長年伴讀,早已默契十足,陸岱剛立刻微微側身,用身體擋住了遠處的視線,確保其他人無法窺探這邊的情況。
「赫連子炎,你與我身份相當」穆文昊語氣低沉,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壓,「在外交上,我自是非常樂意與匈奴交好,也好讓你們斷了侵犯宣華國的念頭。」
「那、那你找我節度使說啊!我又還沒、你跟我說這些有什麼用?軍權還不是在我老爹手裡——」
「我當然知道。」穆文昊劍眉微揚,目光幽深,透著凌厲果決的殺伐之氣,王族的傲然氣度展露無遺。「但我今日找你,並非為了談國事。」他微微向前逼近道,貼著赫連子炎的鼻樑、近距離瞪著赫連子炎的睜大的雙眼,進到兩人都可以看見彼此眼中的自己,「你膽敢對阿雁或楷楷透露半點關於我的事情,我會讓你親身體會中原人對酷刑的執著與花樣。我會讓你死得毫無意義,且痛不欲生。明白嗎?」
這段話簡直是語不驚人死不休,赫連子炎一口氣險些沒提上來,他用十分糟心的表情看著與自己近在咫尺的鄰國皇子。他心知自己此刻毫無勝算,命脈被人掐在手裡,恐怕真的會被送進宣華國的酷刑牢獄。他當然沒去過那種地方,但軍中自然流傳一些匈奴俘虜被關進大牢後,都遭遇過什麼酷刑,每樣酷刑都充滿了對人命蔑視的惡意,讓人生不如死。
他只能顫顫巍巍的點了點頭,啞著嗓子說:「你不說,我就裝傻下去。」
「很好。」穆文昊得到滿意的答案,果斷鬆手,退後數步,給了赫連子炎喘息的空間:「我聽說匈奴人言出必行,希望你也是。」
赫連子炎吐了吐舌頭,還是忍不住低聲嘀咕:「你不說,才是真的把你身邊的人全都拖下水。」說罷也不打算看穆文昊有什麼表情,便一頭栽進樹叢裡溜了。
站在一邊的陸岱剛自然聽見了赫連子炎的話,但見自家兄弟竟然毫無反應,倒是有些意外,他走近穆文昊身側,壓低聲音道:「你在想什麼?」
向來冷靜機警、臨危不亂的穆文昊,此刻眼神中竟透出一絲少見的茫然。聽見陸岱剛的聲音時,他明顯怔了一瞬,但很快回過神,語氣平靜如常:「沒什麼。」
語畢,他轉身走回小隊,協助其他人一起收拾東西準備啟程。
「阿韜哥,我們去哪啊?」剛收到要啟程的消息,施楷一臉疑惑的問悶頭收拾的穆文昊。
穆文昊大腦快速運轉,很快在幾秒內現編織出一個合情合理的理由:「陸岱剛說他在瓊都裡有熟識的醫生,如今也聯絡不上其他人,我想說先去陸岱剛那兒暫住幾日,先讓醫生看看阿雁的狀況,再設法聯絡其他人。」
「哦,那也行。」施楷對他的話毫不懷疑,順勢接道:「我記得上次趙紹明提過,他現在在瓊都有差事,或許我們也能去找他。」說完,扭頭便拉上赫連子炎去幫忙其他人。
赫連子炎還趁施楷轉頭的空檔,還對穆文昊做了個鬼臉,並做出縫上嘴的手勢。
「你說什麼!?」
深夜三更,被敲門聲硬生生從美夢中拖出來的高聿,一臉惺忪地頂著亂糟糟的頭髮開門,卻聽見如此驚人的消息,瞬間清醒。他本就黑亮的雙眼,此刻簡直都要突出眼匡了:「太子派人暗殺穆文昊!?太子怎麼會知道他的行蹤!?」
「哎喲、我的大人、你可小聲點吧!」好不容易進了屋的趙紹明,趕緊扶著幾乎站不穩的高聿坐下,還一邊給人漲紅的臉頰搧風:「這事我已經通知何宰相了,但陸岱剛另外讓你去查查,昨夜有哪些人有調動的痕跡,這事兒還得麻煩你。」
「——等會兒、等會兒」高聿強忍著腦袋裡的混亂,立刻翻出筆墨紙硯,邊寫邊問:「你說這是啥時候的事情?把時間地點給我交代下!」
他迅速將趙紹明簡述的過程記錄下來,甚至連太子的詔書也一併抄錄了一份。但當他抄完後,卻滿面愁容,低聲咕噥:「這時間點……我要去查資料也難如登天啊,這種時候哪哪都敏感,我不管去哪都可能被逮住吧?」
「你那謝祈淵不是挺厲害的嗎?要不你讓他查查去?他金吾衛都能摸進去了,只是讓他去看看其他地方有沒有異動,應該不難吧?」趙紹明想起白日幾人在茶樓的談話,隨口提醒了一句。
「這.....也許可行?」
高聿歪頭思索了一番,便應下了,當即起身要去找謝祈淵,趙紹明見他腳步飄忽、搖搖晃晃,一副將醒未醒的模樣,還是不甚放心的跟了上去。
「祈淵?祈淵?」
兩人提著燈籠,順著廂房喊了一路,原以為謝祈淵習武之人,五感敏銳,稍有動靜便該察覺,誰知喊了一路,房內竟毫無動靜,直到兩人站在門前。
「完全沒聽見?」趙紹明感到甚至奇怪,武功再弱的人,也不至於人都站在他門前了還絲毫未覺,更何況他見過謝祈淵本人,連他自己都無法保證能和謝祈淵打到五五開了。
高聿也感覺不大對勁,伸手敲了敲門,喊了聲「祈淵,我進來啦」說罷,推門而入。
房內空蕩蕩的,除了一張簡單的木床、一張桌子和幾把椅子外,竟再無其他私人物品。衣櫃裡倒還有幾件衣物,桌上放著一隻邊緣潮濕的茶杯,似乎主人剛走不久,可整個屋子卻透著一股冷清單薄,仿佛已經空置多時。
「這......」高聿吃驚的繞屋掃視一圈,腦中一片空白。難以置信早上還與自己同去茶館的活人,怎麼就這麼……憑空消失了?他僵在原地,大腦一時難以思考,像個生鏽的齒輪,怎麼也轉不動。
趙紹明不忍看他這幅模樣,但礙於此刻不點破,會害得其他人遭殃,權衡後他還是說道:「小高,謝祈淵不見了。」
他其實本想說「人跑了」,可畢竟無法確定對方離開的原因,他還是給謝祈淵留了幾分體面。
高聿下意識的咬著下唇,渾身顫了一下,眉宇間仍殘留著未脫的驚愕,聲音微顫的說:「明明,我方才還在尋思,太子到底怎麼知道穆文昊的去向.....」
「什麼意思?」趙紹明神色一凜,心底湧起一股強烈的不祥預感。
「我想到.....我曾經跟謝祈淵聊過文親王的事情.....雖然沒說出穆文昊的確切去向,但提過他去了安全的地方避風頭.....但他見過我給千影山庄寫信,如果他起了疑,從中查了些什麼……」
「小高你——」趙紹明臉色驟變,正要發作之際,隨即轉念道:「等會兒,我們先別瞎猜,搞不好他現在不在這兒有其他理由也說不好,我瞧他一些私人用品還在,應該還會回來,咱們先等一等,明天再看看……」
「不,」高聿搖搖頭,唇色發白,聲音微顫:「我原先在市集上收他當門客,就是因為他的身手異常出色,偏偏使用的又是玄鐵劍,而當日飯館那場刺殺——一次擊殺三名官員的刺客,用的也是玄鐵琴。我原本還未確定,畢竟如今用玄鐵武器的門派不多,而且據點皆不在宣華國境內……可現在看來……沒想到我反而栽在他手裏,我——」
「啊......怎麼會............」他話未說完,趙紹明已經倒抽了一口冷氣。
兩人靜立在寒風中,望著空無一人的房間,只覺得背心陣陣發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