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戲館』乃禮部尚書韓懷舟的私人聚會所,無論選址還是建築風格,皆依韓懷舟精心打造。館舍坐落於郊外一片廣袤的梨樹林間,每逢梨花盛開,漫山遍野的潔白花瓣隨風飛舞,宛如皓雪覆地,詩意盎然。據說,韓懷舟還特意延攬了當地原本以耕作為生的農戶,負責園中照料,當地人無不感恩戴德,皆稱禮部尚書為人大方厚道,待人寬和,是個極好的東家。
然而,世人多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實際上,這禮部尚書韓懷舟年少時,曾是名震一方的綠林好漢,心思縝密,手段狠辣,尤以老奸巨猾著稱,早早就被推舉為門派的下一把交椅。可惜天有不測風雲,在一場惡鬥中,不幸傷及脊椎,自此落下跛足,從江湖間徹底銷聲匿跡。道上人只是唏噓,感慨世事無常,卻無人知曉,這位曾叱吒風雲的綠林豪客轉頭就考取了功名,一舉奪魁入朝,僅短短三五年間,便平步青雲,攀上禮部尚書之位。沿著田間蜿蜒的小徑前行,小路狹窄,只容一人一馬通過。兩側盡是起伏的田野,偶爾有微風拂過,攜來青草與泥土的清香。隨著路途深入,四周景色逐漸發生變化,視野被大片茂密的梨花林所覆蓋,遠遠望去,層層疊疊的枝椏間點綴著如雪般的白色花瓣,彷彿踏入一片世外幽境。
約莫一盞茶的時間,穿過層層花樹,隱藏在梨花林深處的春戲館映入眼簾。樓閣精雕細琢,玲瓏婉轉,與皇宮那般氣勢恢宏的殿宇截然不同,顯然透露出主人獨到的品味。越往林中行,地勢便越發傾斜,直到最後幾乎成了陡坡。沿途更可見到些罕見的奇花異草,枝葉奇特,色彩斑斕,與周圍梨樹形成鮮明對比,顯然是從異域重金購得,甚至連皇宮御花園中都難得一見。
這一路走的高聿是膽戰心驚,路途遠比想像中更加幽深隱蔽,是個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的的絕地。若是韓懷舟真在此設伏,他恐怕連屍骨都不會被人發現……正當他盤算著是否該試探前方一路沉默不語的柳晝寒時,對方卻率先打破了沉寂。
「到啦。」
高聿抬起頭,只見眼前一座素樸的木門靜靜矗立。門上毫無雕飾,只安著兩個簡單的銅環把手,樸實得令人意外。然而,隨著靠近,他卻嗅到門板上散發出的馥郁木香——竟是紫檀木門。兩扇門寬大無比,約莫兩人合抱才能推開,且高達兩層樓,這等罕見的紫檀木門,不知費了多少銀兩方能搜羅而來。細看門上雕琢的祥雲紋路,線條流暢,刀工細膩,隱隱透著華貴之氣,即便高聿對此並非行家,也看得出這絕非尋常之物。
就在兩人面前,春戲館的大門緩緩開啟。
高聿放眼一看,驀地屏住了呼吸。
春戲館門外素雅低調,門內卻是金碧輝煌!庭院規模之大,遠超尋常府邸,幾乎比見過的皇宮行宮還要壯麗。處處樓宇亭閣,無論高度還是面積,皆比尋常建築大上近一成,連栽種的花木也異常繁盛。高聿本以為皇帝的議事大殿、行宮庭園已是世界上最氣派非凡的地方,但踏進春戲館後,過往所見不知怎的就變得尋常之極,毫不起眼。
柳晝寒隨意地將馬匹交給侍從,領著高聿穿越層層疊疊的回廊,一路深入春戲館內部。建築結構呈井字形,中央廳堂四面皆為高樓環繞,層層堆疊,樓宇錯落有致。行至一處垂簾處,柳晝寒輕輕撩開簾幕,隨即,一片豁然開朗的寬闊空間映入眼簾——寬敞的廳堂中央,一座雕梁畫棟的戲台高高矗立,紅色幔帳垂落兩側,金箔描邊的朱紅柱映著燭光閃爍微光,奢華卻不顯俗氣。
戲台上,一名青衣戲子正款款而行,步履輕盈,手勢勾勒間透著說不出的韻味,清越婉轉的唱腔如絲竹細流,輕輕敲入人心,與周圍的華麗環境竟出奇地和諧。
觀戲席就設在二樓,高聿從此角度可將戲台景象盡收眼底,同時二樓之人亦可俯瞰一樓廳堂、還有戲台上的細節。
「呦、咱們刑部侍郎可算到了!」一聲笑語響起,高聿循聲望去,只見主座上,一名身著月白長衫的中年男子正拄著拐杖站起身來,朝他招手示意。他舉手投足間透著幾分悠然自得,衣衫看似隨意,卻依舊難掩清朗俊逸的氣度。
此人,正是韓懷舟。
他身邊還坐了好幾人,其中,他認得韓懷舟右手邊的是戶部尚書魏士禹。魏士禹旁,還有一名約莫四旬的青袍人男子正單手撐著下巴,專注的觀賞庭院中的戲曲,聽見動靜僅隨意撇了高聿一眼,顯然不甚在意,很快又將目光投入戲台之上。
高聿目光一轉,將視線落在韓懷舟左手邊的人——正是宰相何清徽。
高聿瞳孔微縮,驚訝地望向何清徽,而後者僅是微微舉起茶盞,對他露出一抹安撫的微笑。
「好啦、人終於都齊了,這邊先起個頭給各位介紹一下,這位便是年輕有為的刑部侍郎高聿。」韓懷舟作為東道主,自然要為眾人相互引見,即便在場的人彼此在朝堂上早已打過照面,但這樣私下聚首,倒是頭一遭。
高聿朝著眾人作揖,心中難免有些忐忑,但在面上仍故作镇定,談笑自若地朝眾人作揖,拱手寒暄。這下連一直專注於戲曲的青袍男子,這時終於放下興致勃勃的姿態,轉頭打量了他一眼,顯然不好再裝作漠不關心。
「高聿,這裡的人你也大約都見過啦!咱宰相還有戶部尚書不必多說吧?喔、這位就重要啦!」韓懷舟指著那名青袍人,語氣裡頗有幾分故意賣關子的意味說:「給你介紹一下,這位就是咱大名鼎鼎的千影山庄庄主葉觀疏!來來,大家初次見面,沒什麼好招待的,我這兒倒是有些外邦進貢的好茶,香氣極佳,大家一道品一品!」
韓懷舟甚是熱情的招呼所有人坐下,高聿和葉觀疏也各拱了拱手,與高聿敷衍地交換了幾句「久仰」之詞,兩人便未再多言。高聿也依柳晝寒的指示,在何清徽身旁落座,落座後高聿仍不由自主地朝葉觀疏的方向多看了幾眼。心想:此人究竟有何能耐,竟能與宰相、尚書們比肩而坐,還顯得如此從容不迫?然而,他的視線剛停留片刻,便感到手臂被人輕輕推了一下——何清徽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示意他收斂些,莫要太過明顯。
高聿趕忙收回視線,端起茶盞掩飾自己的失態。
幾人閒談片刻,茶過三巡,韓懷舟見時機差不多了,便抬手示意僕人停下庭院裡的戲曲,命人端上幾碟精緻的甜點後。他緩緩轉頭,看向高聿,嘴角噙著一抹意味深長的笑意,語調和藹可親的對高聿說道:「我想,咱們刑部侍郎肯定有很多想問的吧,那咱今天廢話也說得差不多了,直接進入正題吧,畢竟現在人命關天,也不適合浪費時間了,葉觀疏你來吧、你先說。」
葉觀疏從茶碗裡抬起頭,眾人不約而同地將目光投向葉觀疏,被視線包圍的人卻絲毫不見拘束。他只是懶洋洋地放下茶碗,慢悠悠地抬起眼皮,目光淡淡地落在對角的何清徽身上,唇角微勾,語氣漫不經心,對自己座位對角的何清徽說:「何宰相啊、我跟你也不是第一次合作了,我和你、撒宰相有幾面之緣,你家兩個娃娃都在我千影山庄的庇護下……喔不過,我想你已經收到消息了,你們那位太子爺啊、那個穆文灼,欺負到我頭上囉,居然燒了我千影山庄。」
千影山庄被燒了!?高聿心下震驚,一想到謝祈淵跟他說過的事、再看看葉觀疏看似雲淡風輕的模樣,但顯然是來興師問罪的樣子,心下更是憂愁了起來,要是哪天被這人知曉是謝祈淵所為,即便下令者是太子,想必此人也不會讓謝祈淵有好果子吃。
葉觀疏目光掃過眾人,見無人開口,便又慢條斯理地補充道:「不過呢,我也不是要來找你討說法,我這人向來就事論事,誰惹我我搞誰。過去不參與朝政事物、退出朝廷卸下官職,便是想用自己的方式來導正這世道,這麼多年來皇帝老爺也不曾來管過我。就不知道這位太子爺是不是搞錯了什麼?」他撓了撓頭,露出一抹似真似假的困惑,「他是覺得我是什麼好惹的平民百姓嗎?」
這段對話的資訊量過大,高聿一時難以消化,此時的表情可說是千變萬化,但好在葉觀疏也不是在跟他說話,於是他聽見何清徽嘆了口氣,聲音平靜而無奈:「我想,他只是無法看清局勢。」
「好一個看不清局勢!」戶部尚書魏士禹鼻孔哼氣道:「一個眼瞎的娃,玩什麼勾心鬥角、玩得那叫一個丟臉、好笑!瞧他老父親會不會被他氣醒。」
「皇帝情況未明,你們可有消息?」何清徽目光微凝,意識到這些人手中,恐怕握有他所不知的關鍵情報。
魏士禹聞言,嘴角勾起一抹神秘而狡猾的微笑:「誰知道呢?咱們這些做臣子的,可都是日夜盼著他老人家早日清醒。」
何清徽看著對面三人臉上,即便他們極力掩飾,臉上仍不時浮現出的優越感——高高在上的勝利神色,心中不禁一嘆。他沉聲道:「我不問便是,但攸關宣華國的存亡,你們既然對我們也有所求,還請在必要時,務必坦誠相告。」
「不愧是何宰相,重點快速直接,我喜歡。」葉觀疏哈哈一笑,語氣間透著幾分玩味,「沒錯,我確實有事相求。但這筆交易對你我皆有利,我相信何宰相心中有數,並且不會拒絕。」接著他目光一轉,發現在旁邊滿臉茫然的高聿,一拍大腿道:「哎呀、差點忘了,這裡還有個新來的娃娃呢!」
葉觀疏指著高聿說:「你知道你家主子出事的事情了吧?」
「我家主子?」高聿只覺自己腦袋僵硬無法轉動,愣了片刻後才道:「文親王?」
「對啦,就是你家那位親王。他已經出發往瓊都回來了,我那精心打造的桃花源被太子一把火燒了,他自然沒地方可去了,還別說帶了一個傷患呢!」
傷患?高聿想起謝祈淵那欲言又止的表情。
「反正呢,現在是太子惹了我,我不善罷甘休,你家那主子怕也是有這意思,所以呢。」葉觀疏語氣輕鬆地撥弄著袖口,然後忽然對何清徽伸出手道:「我的意思是呢,千影山庄願意加入文親王的陣營,為宣華國的未來搏上一搏。」
何清徽看著眼前那只肥厚的小手上,掌心布滿厚厚的老繭,手掌的主人兩只眼睛極快地眨動著,小眼珠滴溜溜亂轉,努力表現出真誠之意,卻又透着一股子奸詐之色。他清楚,眼前這群人都是精明的商賈,對他們來說,顛覆政權不過是一場豪賭,一場讓他們心跳加速、樂在其中的權力遊戲。這場博弈,輸贏或許並非關鍵,過程才是他們最享受的部分。而選邊站,對他們而言從來不是問題——他們完全可以袖手旁觀,等著最後贏家出現,但既然他們選擇了文親王,那就代表,他們已經計算過這場交易的利弊得失。
比起他們需要自己,倒不如說,此刻自己和文親王更需要他們——自己需要他們提供金援、人才、軍隊,還有營救被抓入獄的齊思然……
何清徽沉吟片刻,緩緩握住葉觀疏的手,觸感與想像中的一樣厚實粗糙,也提醒著他,這是一場勢均力敵的交易。
「好啦!就這麼說定啦,等會兒我讓我管家給你擬個合同,兩邊看看沒問題簽個字!」葉觀疏兩手一拍,露出甚是得意的神情說。
「不過話說在前頭——」何清徽忽然開口提醒,「雖然我這邊單方面同意了這項合作,但穆文昊本人,對登基一事並無太大興趣。若要讓他作為領導者,恐怕還得費一番唇舌。」
「哎呀、這你不必擔心,我自有辦法說服他!」葉觀疏拍拍胸脯,對何清徽眨眨眼說。
此言一出,何清徽心中驟然如白晝雪亮,忽然就明白了葉觀疏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