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文昊記得自己離開瓊都的那夜是滿月,月光如水,地面如霜,他獨自一人穿越寂靜的街坊,在陸岱剛的護送下,悄然溜出城門。沿途還被幾個暗探給追上,但兩人反應極快,未給對方任何出手的機會。
那時,他走得倉促,走得決絕,毫不留戀,形單影隻。沒想到,不過半年,他竟又回到了這個避之唯恐不及的地方。同樣是趁著夜色掩護回到瓊都,然而心境卻截然不同。露兒的馬蹄聲在青磚上敲擊得異常清脆,彷彿隨時會驚醒沉睡中的人,或引來巡邏的禁軍,讓他的不安愈發強烈。
好不容易抵達陸岱剛私人的住所,他下馬時步伐踉蹌,雙腿沉重得像灌了鉛。當他們看到等在門口,在翩躚的月光下朝他們用力揮手的高聿和滿臉睏倦的柳晝寒時,這份不安忽然有了其他答案。
穆文昊隱隱猜到了什麼,卻仍本能地抗拒。可在眾人期待的目光下,他終究還是同意了——前往禮部尚書韓懷舟於郊外修建的春戲館。
赫連子炎和施楷雖然都曾因緣際會來過瓊都,但對這座城並不熟悉。自進城以來,兩人四處張望,竊竊私語地議論著街頭巷尾的新奇景象。然而,當春戲館映入眼簾時,兩人依然露出大受震撼的表情。
但穆文昊無心理會他們。他只是沉默著,努力挺直脊背,在腦中推演無數可能,卻仍無法擺脫心中蔓延的怪異與不安。他卻無處宣洩、無法傾訴,也無人能真正理解,他只能悶頭前行。直到看見院內等候的葉觀疏、韓懷舟、戶部尚書魏士禹,以及宰相何清徽時,他的心跳雖猛然一滯,卻依舊面無表情。
「庄主!?」施楷見著葉觀疏時,卻是喜出望外,但他畢竟不算遲鈍,很快察覺到現場氣氛的不對勁——大家臉上都帶著笑,空氣卻向凝結了一般令人窒息,連向來嘻皮笑臉的赫連子炎都伸手扯住施楷,示意他莫要輕舉妄動。
「喔、是施楷啊?還好吧?你哥怎麼樣了?」葉觀疏伸長脖子,想看看自己的病患在哪,卻迎來穆文昊警告意味濃重的目光。
「在馬車裡。」穆文昊聲音淡漠,目光逐一掃過眼前的幾人,雙唇微抿,勾勒出一條冷淡的弧線,顯得疏離而凌厲。他沉聲開口:「師父,這是怎麼回事?」即便語氣帶著尊稱,話語間的壓迫感卻絲毫不減,帶著不容置疑的口吻。
何清徽對他的反應豪不意外,他很快地答道:「文昊,我們需要他們的幫助。」
「幫助什麼?只是營救小齊這麼簡單嗎?亦或是有什麼我需要知道的條件?」穆文昊瞇起眼,雙眸瞬間變得深邃如墨,寒光閃爍,鋒芒畢露。
在後頭的施楷滿臉問號,但看看眾人卻無人如他這般困惑,他只好踢踢赫連子炎的小腿肚,用口型問:文昊?小齊?這都啥跟啥??我們不是來找大夫幫雁哥療傷的嗎?
赫連子炎鎮定的拍拍施楷的頭,苦笑著回到:你且等等。
見這陣仗和穆文昊的反應,陸岱剛終於後知後覺地意識到,這場會面遠比他預想的更加重大。他見對面遲遲未開口,忍不住道:「穆文昊,是時候最出決斷了。」
「什麼決斷,說清楚。」穆文昊微微挑眉,雙手抱胸,一副油鹽不進的模樣。
出乎眾人意料,率先開口的人竟是葉觀疏。他迎著穆文昊強勢的氣場,依舊笑意盈盈,神情輕鬆得彷彿這只是一場無關痛癢的戲。
「文親王,你可記得我當日勸你有機會,早點告訴凌雁翔你的身份嗎?」他無視後頭施楷驚駭的表情、還有穆文昊冷得幾乎能殺人的眼光,雙手一拍道:「現在,就是時候了!」
穆文昊深吸了一口氣,強壓住心中的怒火,語氣冷冽道:「說說其中原委。」
「不是!等會兒!!!」
其他人忍得住,但施楷可忍不住。他不顧赫連子炎驚恐的表情,直接伸手搬過穆文昊的肩膀,用略帶崩潰且壓抑的語氣對穆文昊說:「你到底是誰!?為什麼他們叫你親王?你是皇族!?你一直在騙我和雁哥??」
「……我沒有騙你們。」穆文昊偏過頭,避開了施楷的目光,心中突如其來的湧起一股歉疚感——即便理智告訴他,自己沒有做錯任何事。
「施楷,你冷靜點吧。」葉觀疏又走近了幾步,和穆文昊等人拉近距離,並示意赫連子炎幫忙拉開施楷。
施楷胸口起伏,目光死死鎖在穆文昊臉上。他想從對方的神情裡找到否認,哪怕是一絲猶豫。然而,當他在穆文昊的眼底捕捉到那稍縱即逝的歉然,他忽然就明白了什麼。
他的希冀在剎那間破滅,眼神由震驚轉為憤恨,他冷笑一声,猛地甩開赫連子炎的手,凄然道:「雁哥真的會被你害死……我雁哥他對你……我……」
話未說完,施楷猛然轉身大步離去,卻被葉觀疏喊住:「且慢,施楷你先別急著下定論!」
施楷在原地雙腳站定,背對眾人,一雙手緊握成拳,縮在身體的兩側微微顫抖。他知道,葉觀疏、千影山庄,甚至是何清徽都對他有過照顧……他明瞭這些人不可能真的是要害他,更不會害凌雁翔。可是他現下就是氣不過,他知道自己打不過穆文昊、打不過自己曾經的師父,可在他心裡,凌雁翔比這一切都重要——哪怕是飛蛾撲火,他也要為凌雁翔討回公道!
施楷又原地深呼吸了幾次,才慢慢回過頭,但臉還有些僵硬,像中了風的,凶狠中又有些可笑。
「施楷,你雁哥身上的毒你也知道有多厲害,幾次險些要了他的命,你是親眼見過的。你不是一直想幫他找解藥嗎?不是希望他能活下來嗎?」他頓了頓,朝穆文昊抬了抬下巴說:「他才是那個有能力找到解藥的人。」
「什麼!?」
聽見這話,不只施楷豎起了耳朵,連穆文昊都猛然一震,霍然望向葉觀疏。
「等等,」穆文昊打斷了對話,追問道:「凌雁翔中了什麼毒?怎麼中的?」
「哎、那可就要從幾十年前那件事說起了,話說當年——」
眼看葉觀疏搖頭晃腦地學著說書人的腔調,搖頭晃腦地拉開了架勢,正要開始長篇大論,穆文昊當即不耐煩地打斷他道:「我知道他是因為刺殺我父皇才下了大獄,你剛才的意思是,他中的毒……是我父皇下的?你知道是什麼毒?」
「我哪知道是什麼毒?」葉觀疏攤開雙手說:「我要是知道,那還會讓凌雁翔中毒拖到現在?」
穆文昊皺起眉頭,對葉觀疏的耐性早已消磨殆盡,恨不得立刻撕了這人。但凌雁翔的事擺在眼前,他還是拿出十二萬分的耐心,咬牙道:「那你可知這毒有什麼副作用?發作時如何?我需要盡可能多的細節,才能下手尋找解藥。」
葉觀疏聳了聳肩,語氣漫不經心:「這毒啊,是當今皇帝的人下的,陰險至極。毒入骨髓,腐蝕心智,最後人會形同癡呆,不言、不語、不怒、不哀,任人擺布。」
穆文昊聽得渾身發冷,腦海中閃過凌雁翔曾經的笑顏——那人桀驁、鋒芒畢露,縱然滿身傷痕,也從不願低頭。可若真如葉觀疏所說,未來的凌雁翔將成為一個沒有思想、沒有意志的活死人……光是想像,他便覺得恐懼直竄背脊。
「但施楷你要知道,」葉觀疏突然話鋒一轉,這次是對著施楷說話:「這世上,唯有下毒之人,才有解毒的方法。想從皇帝手裡要解藥?你以為那可能嗎?更何況,他現在昏迷不醒,醒了也不會憐憫罪臣的命運。」葉觀疏豎起手指慢慢地道:「不過,這位文親王不同。他若有朝一日登上皇位,還怕拿不到解藥嗎?」
穆文昊目光冷冷的落在葉觀疏臉上,對方卻一副滿不在乎的模樣,甚至帶著幾分得意,看在他眼裡,刺眼至極。可恨至極,另一方面他同時在琢磨著葉觀疏的話,他先前並不明瞭凌雁翔中毒的前因後果,只知他是凌家唯一的倖存者,如今種種線索拼湊起來,才讓這段塵封往事逐漸清晰——可這份清晰,卻讓他的心更加沉重。
眼見施楷仍是滿臉困惑,穆文昊一言不發,這次卻是何清徽接過了話:「穆文昊,你一直是幾位皇子中最出類拔萃的一個,才華、能力,皆遠勝太子。無論哪一點,他都遠遠不及你。你生性淡泊,向來無心皇位,但你不爭,並不代表太子會放過你。」
「所以,你們就拿凌雁翔的命,來逼我答應?」穆文昊毅然打斷何清徽的話,語氣雖然強硬,卻已不似先前那般暴躁,顯然在壓抑怒火的同時,開始理智地思索眼前局勢。
「誒是的,你可以這麼說。」葉觀疏坦然點頭道:「或者,你可以把它當作一場交易——你登上皇位,我們竭盡全力助你,事成之後,大家各取所需。而我們,也會幫你保住凌雁翔的命。如何?」
穆文昊凝視著眼前眾人。有人滿懷期盼,有人心思深沉,就連方才與他爭執不休的施楷,此刻也露出懇求的神情。
他痛苦的閉上眼,胸中無數念頭撕扯著他,他最後只是幽幽的道:「給我點時間,讓我想想……」
即便氣氛沉重得彷彿能滴出水來,韓懷舟依然是井井有條的為眾人安排住處,還笑咪咪的對穆文昊說:「不用太有壓力,慢慢想、慢慢想……啊,不過可別真讓我們等上一年半載,鴻臚寺侍郎還關在大獄裡,不日就要處刑了呢!」
話裡話外都刺激著穆文昊繃緊的神經。他沒有回應,只是遠遠望見施楷跑出大廳,猶豫片刻,還是決定跟了上去。
大廳外頭的廣場上還停放著馬車,車旁站著高聿與柳晝寒看守,他原以為二人是在照看昏迷的凌雁翔,此刻看來,卻更像是在看守人質,這讓他心底泛起一陣說不出的厭惡與不適。
施楷跑向馬車時,東側客房中走出一人,竟是千山庄的管家王清。他與施楷寒暄幾句,轉頭便看見了緩步而來的穆文昊,微笑著朝他招了招手。施楷扭頭一見是穆文昊,頓時臉色驟變,直接掀開車簾鑽進馬車,用簾子將他人隔絕在外。
赫連子炎見狀,對穆文昊攤攤手說:「不關我的事啊。」
王清顯然已知事情原委,只是拍拍穆文昊的肩說:「你給施楷點時間,那孩子會明白的。」
穆文昊微微蹙眉,眉宇間流露出一絲落寞,令人忍俊不禁。他貪戀的望著馬車、還有圍在馬車邊的人——原來千影山庄的人在那場爆炸後,都聚集到了這裡,也包括專門為他們治病的顧東懿。
微風拂過,他長髮輕揚,幾縷發絲落在蒼白的面頰上,映襯出幾分說不出的滄桑與悲涼。他神情凝然,靜立原地,直到馬車緩緩被人牽走,才猛然回過神,轉身獨自走回大廳。
才在迴廊上,便聽見悠揚的樂聲從堂內傳來,樂音之間,夾雜著若有似無的低語。即便不細聽,他也知曉,又是那群大人物在議論國政。
他站在迴廊的陰影裡,遲遲不願踏入燈火輝煌的大廳。
穆文昊覺得自己像一個華麗的戲偶,悲歡離合、愛恨情仇,皆是話本裡寥寥數筆的插曲。無論他的舉手投足,甚至每一個呼吸,都被人操縱、計算。他曾費盡心思逃離這場棋局,卻仍困在現實的牢籠與道德的枷鎖之中。
他很小就明白這個道理,於是極力將自己封閉在一層冰冷的外殼之下,試圖讓自己變得冷漠、自私、不為所動。但無論人如何掩飾,內心深處,總會渴望一絲純粹的感情……
接著他又想起,自己與凌雁翔初見的那一天。凌雁翔拉著自己去犯事、被王清趕去罰站,自己偷偷跑去找他,還吃了他一顆荔枝的畫面,甜美的果香至今仍殘留在記憶深處。
當時的自己還叫『禾韜然』,沒有人探問他的過去,沒有人將他視作皇族,只是將他當作一個普通人——這樣的關係,他曾無比奢望能夠一直維持下去,假裝這過去幾十年的人生不過是一場夢,讓這段短暫的時光取而代之,成為真正的人生。
……然而,此刻的自己,才算是真正的如夢初醒。
穆文昊深吸一口氣,重新調整狀態,眼神微微一變,頃刻間,他又化身為那個在皇宮之中歷經算計與權謀的三皇子。負手穿過迴廊,步伐穩健而從容,彷彿方才的情緒波動從未存在過。
大廳二樓的權貴們見他歸來,目光紛紛投向他,各自懷著不同的心思,等著他拋出驚人的言論。唯有何清徽目露擔憂,靜靜望著他。
「各位久等。」
穆文昊施施然走近幾人身邊的座位,韓懷舟立刻揮手示意柳晝寒去倒茶。熱騰騰的茶水很快端上,穆文昊接過茶碗,低頭輕嗅,茶香氤氳,短暫地撫平了他繃緊的神經。他神色淡然,目光如湖水般平靜,卻幽深得無人能夠看透——因為他,已經將所有情緒再次藏匿在這副冷漠的面孔之下。
只為了那個人。
穆文昊將茶水一飲而盡,放下茶碗,抬眸淡淡掃視了一圈眾人,語氣不疾不徐,卻如千斤重石砸入平靜的湖面,一字一句地道:「我接受你的們提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