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所有事情告一段落,高聿才驀然發覺,天色早已大亮。
這也是他頭一回見到千影山庄的成員,不愧是以能人異士聞名,單是與他一同守著凌雁翔馬車的柳晝寒,便已足夠令人印象深刻。
此人自始至終一副懶散模樣,不停地打呵欠,時不時摳耳朵、摳指甲,還不忘和他閒聊幾句。偏生這看似漫不經心的幾句話,句句都暗藏威脅的意味。
「誒、刑部侍郎,咱們說說你們刑部都在幹啥吧?是不是都屈打成招啊?我們有好多兄弟都在折在那兒了,你要不給我張大牢的地圖吧?反正咱倆現在算是盟友,我先去把人撈出來,怎麼樣?」
「這……」
「哎呦、咱倆可算是親家了吧?你瞧瞧你瞧瞧,你看見方才你老大看我家凌雁翔的眼神了嗎?那叫一個情深意切啊!他倆都這樣了我有可能害你嗎?」柳晝寒對高聿一陣擠眉弄眼道:「再說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家這凌雁翔啊,身子一向不好。這為什麼身子差呢?就是因為當年被誣陷珠了九族,這哥們氣不過,異想天開還想刺殺皇帝呢!這不、馬上就被捆進大牢啦!這病根就是當時在大牢裡落下的……」說到這裡,他語氣一頓,忽然歪頭看著高聿,故作疑惑地道:「你說,咱們宣華國的大牢裡,是不是養了什麼妖孽呢!完完整整的人關進去,出來都要去個半條命!」
「……」
「哀、你就行行好,你總是要拿出大牢地圖的,這不是還要去營救你們鴻臚寺侍郎嗎!」
「……很遺憾,鴻臚寺侍郎是由太子親自下令拘押,現關押於慎刑司。那是太子的地盤,刑部無權過問。」
「啊?怎麼都是監獄,還分這麼細啊?」
「……」
「那你這刑部侍郎也沒什麼用嘛……」
對於柳晝寒失望的牢騷,高聿充耳不聞,望天望地,懶得與他糾纏。
直到他看見穆文昊神情落寞的看著馬車遠去時,他才想起自己和他們碰頭這麼久,竟完全沒想到掀開簾子,看一眼那個能讓一向冷漠孤傲的文親王露出異樣神色的人,到底長得什麼模樣?
他曾聽齊思然打聽過,據說此人與穆文昊同樣俊美無瑕,但與穆文昊那種難掩冷漠沉穩的氣質不同,凌雁翔顯然更加平易近人,且擅於照顧旁人……至少,這是齊思然的評價。
不知其面容,和謝祈淵比起來又如何?
腦中突然閃過這個問題,高聿微微一愣,轉而攔住正準備溜走的柳晝寒,問:「不好意思,眼下應該沒有其他事情了吧?我可以回家一趟?」
柳晝寒聞言,先是一愣,隨即露出一臉彷彿聽見什麼蠢話的表情:「你想走就走唄,我又沒拿繩子綁著你。」說完,他細長的眼睛滴溜一轉,露出一抹壞笑道,「你可不似你家主子,相好在我們手上,想跑也跑不了。」
高聿白眼一翻說:「你偏要這般說話嗎?」
「那可不,我就愛這樣說話,我勸你早點習慣著點吧!照著情勢我們合作的機會不少呢!」柳晝寒隨意的搖搖手說:「你要去趕緊去吧!我估摸著這事啊,得等凌雁翔醒了,才會有後續,我不管你是要收拾行李,還是要餵你家的貓,我都沒意見,我沒收到要監視你的命令,你愛幹嘛幹嘛去,反正你家主子知道怎麼找你。」
說到『餵你家的貓』時,高聿不知是錯覺,還是真的聽出了什麼弦外之音,總覺得對方意味深長地瞥了自己一眼。
但他暫時無暇深究,牽了馬後,沿著柳晝寒指點的下山路徑迅速離去。一路上,他腦中不斷盤算著回去後的善後事宜——這一走,恐怕要失蹤一段時日,許多工作勢必得提前處理。然而,他的思緒卻不自覺地飄向另一個問題——謝祈淵呢?他還能見到他嗎?
若真能見到,又該如何應對?要將他引薦給穆文昊嗎?如果對方也與太子為敵的話……也許……
高聿猛地甩了甩頭,深吸一口氣。雜念太多,現在不是分心的時候。
好不容易回到自宅,他也不急著進去找人,而是故意進了書房,動作粗魯地翻弄起文卷,刻意製造出一堆雜亂聲響。等確定沒人現身後,他這才鬼鬼祟祟地朝謝祈淵的房間摸去。
門虛掩著。
他心頭一跳,下意識放輕步伐,推門而入。
房內靜悄悄的,沒有半個人影。雖說物品都還在,沒有絲毫被收拾離去的痕跡,可謝祈淵卻像憑空蒸發了一般,整個房間彷彿停格在他離開的那一瞬,靜謐得不可思議。
高聿望著床鋪上那攤已經開始發黑的血跡,心中不禁泛起失望。
他明白自己在期待什麼,但他怎麼會對此抱有期待呢?
兩人若再糾纏下去,只會讓局勢更加複雜,理智告訴他,謝祈淵離開才是最好的選擇。可是……好歹也該留個字條吧?罷了,讓對方趕緊離開的也是自己,只是……至少把那柄佩劍帶走啊……
此時他身後傳來一陣猶豫的腳步聲。
高聿倏然回頭,竟見到原以為早已離去的謝祈淵,正端著一盤茶點站在門口。
他的臉色仍顯蒼白,傷勢未癒,但眼神看起來清醒許多。見到高聿回頭看向自己,他下意識緊張地縮了縮肩,微微舉起右手摸了摸耳垂後,才用蚊子般的氣音說:「我以為你在書房。」說完似是覺得自己解釋得不到位,又補充道:「你讓我走,可是……我覺得不能一走了之。」
高聿先是愣了一瞬,隨即心底泛起一絲難以言喻的情緒。起初看見謝祈淵沒走,他的確有些喜出望外,但旋即想到自己先前的顧慮,那股喜悅之情驟然減弱,讓他一時間不知是該慶幸,還是該憂心。聽了謝祈淵這番毫無意義的解釋,他委实忍耐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来,方才的煩惱也順著他的笑聲溜走了,只剩下重見故人的喜悅之情。
謝祈淵見他笑了,神色也放鬆了許多,嘴角浮現出一抹溫和的笑意。他鼓起勇氣上前一步,高聿並未閃避,反倒微微一笑道:「既然你沒走,那我們就打開天窗說亮話吧。」
「啊?」謝祈淵蓦地一呆,似乎沒想到高聿會如此直白地提出這個問題。他原以為自己的選擇,至少能讓對方感動一陣子……
「沒錯,現在立刻馬上,」高聿的笑意雖淡,卻帶著一絲不容拒絕的篤定,「你不知道我是冒著什麼樣的風險回來找你,既然你選擇留下,那我們就該直面現況。你可做好準備了?」
謝祈淵心虛的眨了眨眼,說:「你是指……我暗殺失敗後,要何去何從嗎?還是……」
「不對,」高聿緩緩開口,目光沉靜卻帶著某種試探性的深意,「祈淵,你對叛變這件事,怎麼看?」
「叛變!?」謝祈淵嚇了一大跳,但很快冷靜下來,仔細想想,這話倒也不算意外。
太子和文親王的關係早已是水火不容,兩派勢力對峙多年,否則太子也不會如此大費周章地想要暗殺一個已經落魄流亡的親王——說到底,他害怕的,無非是這場「叛變」。
只是,文親王向來不溫不火,始終沒有表露出與太子正面衝突的意圖,因此這些年來,倒像是太子一個人在唱獨角戲,歇斯底里地叫囂著「謀反」的可能性。
——但顯然,不知發生了什麼變故,讓文親王在這個節骨眼上決定叛變。
「你待如何?」謝祈淵苦笑,語氣裡帶著幾分無奈:「我可是暗殺過文親王的人,他難道不想殺我洩憤嗎?」
「痾……」高聿本來對自家主子的氣度信心滿滿,但這話一出口,他不由得遲疑了。畢竟謝祈淵沒能傷到文親王本人,反倒是重傷了他身邊的心腹……想到這裡,他剛剛燃起的底氣頓時消了幾分。不過,也只是沉思了一會兒後,便抬起頭,雙目直直地盯著謝祈淵,語氣認真:「祈淵,你想好了嗎?你真的要加入文親王的陣營?」
「我……」
「等會兒,」抬手打斷他,臉上的輕鬆笑意逐漸收斂,方才的喜悅已然平息,他重新恢復了往日處事時的精明與謹慎。他長長地吐了口氣道:「叛變畢竟不是兒戲,就算你選擇留下,我也該問清楚你的意願。這條路一旦踏上,就沒有回頭的餘地——你最好想清楚了再回答。現在要走還來得及,我不會強留你。但若你決定留下,我希望這是經過深思熟慮的選擇。」
謝祈淵看著高聿的雙眼,緘默不語了半晌,方才輕聲道:「高聿,你知道我已無處可去,」他語氣平靜,卻透著難以言喻的苦澀:「我想救我的族人,可是我一個人的力量微不足道。如果文親王願意幫我……我定當肝腦塗地。只是他是否願意信任一個來自太子手下的叛徒還未可知。」
「這你不必擔心,我自有辦法,」高聿眨了眨自己那雙水亮的大眼睛,隨即像是忽然想起了什麼,嘴角微微上揚,露出了一抹帶著幾分玩味的笑意:「比如你大約知道太子的慎刑司地圖?」
穆文昊已經三天沒見著凌雁翔了。
這三天,他不是在聯絡自己的人馬,就是在與幾位大人物分析局勢,幾乎沒停歇過。一番忙碌下來,他竟生出一種錯覺——彷彿自己已經回到了皇宮,只差沒被太監端著一堆摺子追著跑。
雖然,現在負責這項工作的,基本上就是王清了。
他也幾番打聽過凌雁翔的狀況,每個人都說:「還行,尚在復原中,不用擔心。」可人都沒醒,這能讓他放心嗎……他就想親眼看看凌雁翔。
如果狀況允許,他想自己和凌雁翔獨處一會兒,琢磨琢磨怎麼和凌雁翔解釋現在的局面……
穆文昊可以確定,沒有人告知凌雁翔自己真正的身份就是三皇子文親王。施楷肯定不願說,施楷不說赫連子炎也會跟著裝傻,王清和顧東懿向來不願攪入這種渾水。況且,這件事,他想親口對凌雁翔說。
他好不容易找到一個空擋溜出來,恰巧看見施楷偕赫連子炎兩人往廚房的方向去了。
機不可失。
他立馬摸到凌雁翔的房間門口,毫不猶豫地敲了敲門,在門口輕聲喚道:「阿雁?你醒著嗎?」
房內靜悄悄的,毫無回應。
穆文昊低頭看著門把,終於下定決心般地深吸一口氣,伸手輕輕推門而入——
『咿呀』一聲,房門輕輕一推便開了。穆文昊邁步跨進房內,剛踏進門檻,就在黑暗中隱約看見床上有個人影,他腳步猛地一頓,心頭驀然一緊。
「……阿雁?」他小心翼翼地開口,聲音透著幾分試探與不安。
只見凌雁翔衣著面容潦草的擁被坐在床上,一雙眼睛黑沉無神,茫然望向門口逆著光的穆文昊。
穆文昊心頭一沉,隱隱覺得哪裡不對勁。他不是沒見過凌雁翔剛起床時,兩眼茫然的模样,但絕不是像現在這樣……神色空洞得如同一具沒有靈魂的軀殼,直勾勾地盯著門口,那雙眼睛毫無焦距,彷彿已經失去了所有情緒。
穆文昊一觸即那目光,腦中倏然閃過葉觀疏的話——『毒入骨髓,毒爛腦子,最後形同癡呆』,寒意頓時順著脊椎直竄上來,他幾乎不敢深想,心底的不安化作陣陣顫慄。
「阿雁?阿雁——」他試探地連喚了幾聲,連聲音裡的顫抖都沒來得及掩飾。
可凌雁翔卻毫無反應,陰森森地望著門口,彷彿根本沒聽見,甚至連眼睛都不曾眨動半分。
最後穆文昊終於忍不住,心頭的慌亂驅使著他快步上前,猛的一把抓住凌雁翔的肩膀大喊了一聲:「阿雁!你醒醒——」
「啊……」凌雁翔被這麼一晃,忽然全身一震,像是終於從沉淪中被拽了回來。他遲緩地轉過目光,終於將視線對上穆文昊,神情仍顯得虛脫,他嘴唇微微動了動,彷彿才從混沌中找回一絲神智,慢吞吞地說:「是你啊……」
他的聲音低啞,帶著剛清醒的迷茫。
凌雁翔揉了揉臉,目光緩慢地環視四周,這才察覺自己身處一個陌生的房間。但旋即又想起千影山庄早已被燒的渣也不剩了,他怔了怔,繼而又困惑地轉向身旁之人,皺起眉頭問道——
「禾韜然,這是哪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