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聽到『禾韜然』三個字,穆文昊彷彿被雷劈中,整個人驀地僵住,連呼吸都仿佛停滯了一瞬。他怔怔地瞪著凌雁翔,腦中一片空白,只是張著嘴,卻吐不出半個字來,本來準備好的說辭瞬間化為烏有。
凌雁翔卻渾然不覺,仍未完全清醒,絲毫沒察覺穆文昊的異樣,自顧自摸索著下床,四處張望,想找點水喝,繞了一圈卻什麼也沒找到,最後又回到穆文昊面前。
這次他終於發現了穆文昊的異樣,卻一時也想不明白這人怎麼講句話就變得跟座冰雕一樣的凍在那兒。凌雁翔抓抓下巴,摸到些許冒出頭的胡渣,卻懶得細想。他甚至都想不起來自己昏睡之前都發生了什麼,滿腦子都是斷裂的記憶碎片,但哪哪都對不上,腦子都被自己給糊成一團,哪還有餘力去分析穆文昊到底怎麼了。
他最後乾脆一屁股坐到對方身邊,語帶委屈的說:「渴了。」
只見那人又彷彿被人打了一巴掌似的大夢初醒,手忙腳亂地從旁邊的櫃子裡抓出一壺涼水,匆匆倒滿一杯後,莽撞地將杯子塞進凌雁翔手裡。
凌雁翔看看杯子,又抬頭看看眼前的人,問:「你怎麼回事?我睡著的時候發生什麼事了嗎?怎麼話也不說一句?」
他喝了一口水,卻見對方仍是一語不發,目光閃爍,神色古怪得很。
「沒什麼。」穆文昊心不在焉地擺弄著水壺蓋,指尖不自覺地摩挲著壺把,心頭怦怦直跳。他從沒想過,自己真正站到凌雁翔面前時,竟會如此不堪——連說出自己的真實身份都做不到。
他不由自主地瞥了凌雁翔一眼,後者已經喝完水,正舉著空杯子等他發話。
穆文昊於是低下頭,索性又替他倒滿一杯,試圖用這個動作堵住他的嘴:「這裡是瓊都郊外、禮部尚書的私人招待所。葉觀疏與他有些交情,所以禮部尚書願意收留千影山庄的人都暫住於此。」說完,他還乾巴巴的評論道:「沒想到葉觀疏居然能和堂堂禮部尚書扯上關係。」
「喔是啊,」凌雁翔倒是不意外,「我知道他倆有交情,好像跟戶部尚書也不錯的樣子。」
穆文昊一愣,下意識地追問:「你知道這事?」
凌雁翔聳聳肩,說:「知道啊。」接著他將杯子放到一旁,接著又懶洋洋地往床上一倒,順口問:「對了,施楷呢?」
「剛看他和赫連子炎去廚房了。」穆文昊原先計畫好的話,到了嘴邊卻怎麼都說不出口,最終只能憋出一句:「你既然醒了,感覺好些嗎?」
凌雁翔坐在床邊,微瞇著眼,大病初癒的蒼白膚色讓他顯得文弱秀氣,但他只是不輕不重地說:「禾韜然,你沒事吧?你看起來很不對勁。」
「我沒事,我沒受傷。」穆文昊僵硬的回答,可他終究是待不下去了,生怕凌雁翔再追問,立刻搶話道:「我去叫顧東懿來給你把脈。」
說完,他頭也不回的倉皇跑出房間,一出來剛好撞上吃飽喝足回來的施楷。
施楷一見他就要發作,卻見穆文昊身形一閃,竟直接施展輕功逃了個無影無蹤,這輕功身法快得離譜,比起面對敵人時快上許多。
施楷眼見追不上,馬上衝進房裡,只見凌雁翔衣衫凌亂地坐在床邊,神色凝重,正盯著穆文昊消失的方向,雖然臉色仍顯病態,但那雙眼睛卻銳利得像刀。他慢悠悠地轉頭,看向施楷,語氣淡淡地吐出兩個字:「交代。」
意思是:現在什麼情況,給老子半個時辰內講清楚。
這時,顧東懿提著藥箱和王清匆匆趕來,剛到門口,就看見施楷如臨大敵一般的衝出凌雁翔的房間。
另一邊,葉觀疏聽說凌雁翔醒了,便負手悠哉地朝他房間走去。沒想到剛到門口,看見兩個罰站的人影,都是滿面愁容的樣子。
「咋的了這是?」葉觀疏問道。
「不咋的,」聽到葉觀疏的聲音,施楷也沒多想的回答:「顧東懿在裡頭給人把脈,換藥。」
回答完,他這才抬眼一瞧,見是葉觀疏,瞬間想起幾日前大廳裡,那人嘴角噙笑、得意狡猾的模樣——一副小人得志的表情。
施楷自然不爽『禾韜然』欺騙自己,也厭惡他那層皇族身份,但說實話,禾韜然從未對他不利,生活中處處照料,武學上也從不吝嗇指點。他是個直來直往的人,誰對他好,他便回報以誠。當日雖怒不可遏,事後倒也沒那麼火大了,只是心裡仍有疙瘩,不願再與『禾韜然』多做接觸。
可葉觀疏卻是當著他的面,把凌雁翔當成談判籌碼,他也看得出『禾韜然』眼中的暴怒與掙扎。從他們的對話、事後和赫連子炎經過一番討論後,他才漸漸勾勒出當今宣華國的皇室輪廓,他們從對話裡隱約猜測——禾韜然根本不想插手政治,因此葉觀疏等人才會用這種手段,逼他上位。
——哎,皇室成員,哪個有自由可言。當時赫連子炎當時衝著施楷微微一笑道:幸好我當時有選擇溜出來,不然哪還有機會遇見你。
施楷臉頓時一熱,便不说话了。
「你臉在臭啥?」葉觀疏見施楷目光越發陰沉,卻絲毫不以為意,他在門口張望了一下,看見顧東懿正揪著凌雁翔的耳朵一番念叨,後者則連連求饒的畫面,立刻就把脖子給縮回來了。
這下門口的罰站隊伍就變長了,可沒人願意先開口說話。
「這個,葉觀疏,你不和楷楷聊兩句嗎?」赫連子炎終於受不了,乾咳一聲,縮了縮脖子,有些尷尬地看向另外兩人。
誰知這話一出口,直接點燃施楷憋了一路的火氣。不等葉觀疏回應,施楷便怒气冲冲的瞪着葉觀疏道:「葉觀疏,我敬你是庄主,,也承你的情,這些年你照顧了我和雁哥,我都記在心裡。你當真覺得你這麼做妥當嗎?你——」
「這麼說吧,」面對施楷的火氣,葉觀疏依然表現的雲淡風輕:「你說,你生氣是為了你雁哥對吧?你為他打抱不平、為他這幾年吃的苦憤恨不平。可現實就是,光憑『感情』推動不了任何事,尤其對我來說,我本就是個商人,商人逐利,這是天經地義的事。你可以說我自私,說我冷血,但等過幾年你再回頭看,或許就會明白——人不是非黑即白,很多事,不過是權衡利弊後的選擇罷了。」
葉觀疏瞥了施楷一眼,見他神色微微鬆動,倒是赫連子炎露出一副「心有戚戚焉」的表情。這人平日裡吊兒郎當,實則比施楷看得通透,畢竟是皇家出身,見過的世態炎涼比施楷多得多。
葉觀疏繼續道:「你自己掂量掂量吧——是要放下對皇室的怨念,幫你雁哥找到解藥,真正救他一命?還是繼續逞一時意氣,白白放過這個機會,等著哪一天,他被毒素侵蝕得癡呆?」他微微一頓,語氣忽然變得鋒利:「施楷,你自己清楚,凌雁翔是什麼樣的人。如果他發現自己有癡傻的跡象,他會怎麼做?」
施楷腦海中閃過那年凌雁翔收到家人被滅門的消息時的模樣——那雙盛滿憤怒與悲壯的眼睛,像是燃燒的火焰,可他依然強撐著笑意,在施楷面前演了一場戲,安頓好他後,才獨自回瓊都執行暗殺。想到這他一時噤若寒蝉、心下一片冰凉——
如果有一天,凌雁翔察覺自己意識混沌、行為失控——他一定會想辦法甩開所有人,獨自等死。
不行、絕對不能!
那與皇室、與文親王合作?
一想到這,他心中埋藏多年的恨意便如蟲噬骨般亂竄,啃咬得他又刺又麻,拳頭不自覺地握緊,指甲狠狠掐進掌心,骨節發出咯咯作響的聲音,卻仍舊無法平息那股撕裂般的憤怒與糾結。
最後是一雙溫暖的手輕輕覆上他的拳頭。
施楷一抬頭,正對上一雙黑亮的眼睛——赫連子炎靜靜望著他,目光溫柔而真摯,帶著一種難以動搖的堅定。
葉觀疏早已不知所蹤,不知是他方才出神時離開的,還是有意不告而別。四周只餘下微風吹動樹葉的聲音,而赫連子炎的聲音輕柔卻穩定地落入他耳中:「楷楷,無論你做什麼選擇,我都會支持你。我會傾盡所有資源,助你一臂之力。」
「子炎,我……」施楷微微張嘴,卻說不出話來。
他一直以為,赫連子炎只是個懷著少年英雄夢的王子,貴不可言,卻對市井百姓充滿好奇,才會混跡江湖,與他們同行。然而此刻,他才發現,這少年不僅有意氣風發的熱血,還有著比任何人都更堅定、不畏風浪的信念。
「你想怎麼做?」赫連子炎輕聲問道。
話音剛落,房間裡頭就傳來凌雁翔一陣低啞的咳嗽聲,接著是顧東懿喊施楷進來幫忙,施楷來不及回答,只得丟下赫連子炎匆匆跑進屋內。
赫連子炎看著施楷匆匆進屋的背影、看著他忙前忙後,對凌雁翔關懷備至的模樣,他意識到——凌雁翔對施楷而言,遠比施楷自己想像的還要重要。
施楷曾說過,他出身農村,幼年因瘟疫失去雙親,是凌家收養了他,救命之恩,自是沒齒難忘。但更難得的是,凌家不僅給了他一口飯吃,還將他當成親生骨肉,教他讀書識字,栽培他成才。據說凌夫人疼他疼得不得了,捨不得他跟著家族商隊押貨,恨不得將這孩子留在身邊,護著、寵著。
施楷本以為,自己在凌家,只能是一個侍奉少爺的下人——伺候的對象,自然是凌雁翔。可誰知,凌家待他如親子,凌雁翔更是把他當親弟弟,好吃的、好玩的,總要拉著他一起分享。
還記得第一次跟著凌雁翔執行任務時,他興奮得整夜未眠。他早就嚮往與凌雁翔並肩闖蕩這花花世界了。只可惜凌夫人心疼他,總是不肯放行,唯恐他在外頭磕著、碰著。而那次,凌夫人終於鬆口了,他高興得忘乎所以,甚至沒注意到凌家夫婦臨行前凝重哀戚的神色。
而第一次自己作主上路的凌雁翔,也是毫無察覺,拍著胸脯對爹娘說絕對不負眾望。
但,這第一次,也成了最好一次。
赫連子炎靜靜地看著施楷在那兒焦頭爛額,抓著顧東懿、指著又在咳血的凌雁翔問個沒完沒了。汗水順著他的臉頰滑落,在下顎處凝成一顆晶瑩的水珠,隨著他的動作微微顫動。
赫連子炎歪了歪頭,心裡竟生出一絲莫名的欣賞。覺得這人怎麼連焦急的樣子,都跟努力時一樣,讓他看得百看不厭呢?
他歪頭到另一側又想了想,他心裡忽然冒出個念頭,忍不住露齒一笑。然後,他什麼招呼都沒打,直接轉身離開了。
他很快在某個角落裡,剛從凌雁翔房間逃出來的穆文昊。
此刻的穆文昊,正靠在走道邊,雙目空洞的望著天邊,渾身散發著一種失魂落魄的氣息,仿佛靈魂都還留在那間屋子裡。
找到目標後,赫連子炎深吸了一口氣,作勢理了理衣領,挺直腰背,昂起下巴,大步走上前去。穆文昊依舊呆呆站在那兒,對眼前突然投下的陰影毫無反應。赫連子炎等了一會兒,見對方仍毫無察覺,索性猛吸一口氣,然後——用力地、極其刻意地咳了幾聲。
把穆文昊嚇得整個人抖了一下,這才發現眼前有個人正用炯炯有神的目光盯著自己,他只好強打起精神,迎上那雙眼睛。
「怎麼了嗎?」穆文昊在揭露自己身份前,實際上對赫連子炎都是愛搭不理的,很多時候還是一副不耐煩的模樣。但遭到施楷冷戰好幾天後,此刻但凡有人用過去那種態度和他應對,他都會為之感動,並且珍惜萬分。
「誒、是這樣的蛤,」赫連子炎搓搓手掌說:「我是沒做過節度使,也不是很懂這些國家之間的談判鬥爭,但我畢竟是未來的匈奴王,我就是……見習見習。」
穆文昊嘴角微微抽了抽,根據過往的經驗,他總覺得赫連子炎接下來要說的,肯定又是什麼荒唐至極的話。果不其然,只聽赫連子炎一本正經地繼續道:「是這樣的,我認為那日千影山庄庄主葉觀疏說得對,這皇位就該是你來坐。所以,我願意代表匈奴國——」他抬手抱拳,語氣鄭重地對穆文昊道:「協助三皇子推翻太子。」
此言一出,穆文昊神色微滯,但這次很快回過神,臉上那一瞬間的震動收斂無蹤,取而代之的是朝堂上慣常的沉穩與冷靜,那種不怒自威的威嚴氣場再次浮現……雖然這對整日在大人物裡打滾慣了、臉皮堪比銅牆鐵壁、還怪不會看臉色的赫連子炎來說,根本算不上什麼,他就是那種看見老虎醒了,還要湊上前去拔鬍鬚的人。
穆文昊淡淡地道:「這事確定是你自己就能作主的?為什麼突然願意加入?可是被葉觀疏給說服了?」
「喔這倒沒有。」赫連子炎想了想,又補充道:「不過他有嘗試說服楷楷。」
穆文昊的眉頭微不可察地一跳:說服施楷,跟說服你不是一個意思嗎?穆文昊對葉觀疏的盤算早已心知肚明,卻不打算浪費口舌去解釋,只是頓了一頓,才悠悠地道:「你和楷楷說過這事嗎?」
赫連子炎愣了一下,歉然的看着穆文昊說:「痾、這個,我沒想到,但這事我得要他同意是嗎?」
穆文昊搖了搖頭說:「你是匈奴王子,自有國家領導權,唯一的問題,就像你說的——兵權在你父親手裡,你是否真能參與,還是個未知數。你不必過問楷楷,但你總得問過你父親吧?」
說完,他瞥了赫連子炎一眼,接著說:「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眼見赫連子炎露出滿臉茫然的表情,他只好耐著性子再問了一遍:「為什麼突然願意加入?」
「喔喔喔!」赫連子炎忙不迭地拿出早已準備好的答案:「當然是、為了兩國之間的利益!對對對,這事要是成了,你們必得給我們匈奴國點好處。我想想……要啥好處呢?貿易?土地?」
穆文昊又是好笑,又是無語。他就沒見過這麼荒唐的談判方式,但也沒打算趁火打劫,反倒語氣平靜地道:「這是檯面上的好聽話,檯面下的呢?」
「噢這個,」赫連子炎依然帶著開朗的表情,臉頰紅彤彤的,毫不掩飾地說:「因為我喜歡楷楷,我想讓他開心。」
穆文昊挑挑眉毛,神色雖然狐疑,但明顯比剛才緩和了許多:「你加入我方,和楷楷有什麼關係?何況楷楷當日的態度你沒看見嗎?還是說,你連他的情緒都沒搞明白?」
「我怎麼可能不知道!他超生氣的!」赫連子炎重重地點了點頭,語氣理所當然地道:「但要救他哥,還是得靠你們。我雖然不清楚整件事的來龍去脈,但也聽了個七七八八。我想楷楷心裡是明白這道理的,只是他說不出口,也跨不過自己內心的那道坎。他做不到的事,我來幫他做就是了。」
聞言,凝視著赫連子炎片刻,然後微微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低聲道:「幸好楷楷有你。」
「那是自然!」赫連子炎傲然道,說話間還將胸膛更挺起了幾分,顯得自己特別可靠。
穆文昊看著他,嘴角的笑意更深了幾分:「但你的談判技巧還是要加油,不然匈奴國遲早被你敗光,你去寫家書吧,我也會寫一封,並且建議匈奴王請國師給你上上課。」
「啊??不是,哪有人這樣恩將仇報的??不是吧???我就是不想上課才逃出來的誒!」赫連子炎聞言大驚失色。
「那沒辦法,說要讓楷楷開心的人是你,你不得加油一點嗎?」穆文昊聳聳肩,表情遠比方才輕鬆了許多,嘴上說著不饒人的話,嘴角的笑容卻是怎麼也藏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