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本書的內容,也許會讓人覺得有些陌生,甚至不適。」歷史學家李碩在他的成名作《翦商:殷周之變與華夏新生》後記裡如此評論。我非常同意。最「不適」的是一開頭的20頁直接細談殷商「最後的人祭」,突如其來,措手不及——文案只說是「天才歷史學家探索華夏文明起源的開篇鉅作」呀。總之讀完20頁必須掩卷喘口氣,太恐怖了,想繼續讀,但絕對要在光天化日之下⋯⋯(怕)
小時候配合古畫聽堯舜禹湯的故事,他們寬袖長袍,力退「披髮左衽」的蠻夷戎狄。再大一點學史前史,考古發掘舊石器、新石器文明,還原早期人類穴居做陶,磨礪石片當作武器相互砍殺的原始風貌。殿堂上的「歷史」和窯洞草棚下的史前史當然是兩回事。直到有一天,兩者不期而遇,原來夏朝就是二里頭文化耶。混亂了,「大禹治水」究竟是現代人想像中截彎取直、築堤修壩的水利工程,還是一群「原始人」在積水的沼澤裡種水稻呢?

商湯長這樣 © 故宮歷代帝王半身像
如果我能簡短概括,李碩的論點是殷商和周之間——更精準地來說是周公輔政前後——其實有巨大落差,只是周公將此前的人類生活及(已有甲骨文的)歷史打掉重練,扭轉成另一種文明故事,讓「華夏」「新生」,經周公追隨者孔子的彙編,流傳數千年,成為我們學習的正統歷史。
周公為什麼要這樣做?現代自我激勵式的問法是:周公為何有這樣的決心和意志扭曲現實(bend the reality)?
⚠️可能即將從「陌生」進入「不適」的內容,相較原書的寫實,自認已處理為輔導級老少閒宜,但請斟酌閱讀,或者跳到下一段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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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研究《易經》的人真的知道它一開始是在講什麼嗎?
前情提要,周公是周文王的兒子、周武王的弟弟。周還沒建國時只是商西邊的附庸部落,最主要功能是幫商抓——或許說獵捕更合適——人(俘虜)作為祭祀材料(人牲),周文王(當時還叫周昌)也抓了很多,史料指出一批可能是50人,長年連番「進貢」。後來他們父子上京參見,周昌可能捲入派系鬥爭而被紂王關起來。
周昌在牢裡很緊張——因為他似乎是備用的人牲,眼見獄友一個個被抓去祭祀,甚至還目睹將死之人又哭又笑、精神失常的慘狀;同時他也有大量閒暇時間,於是埋頭研究占卜,成為出獄後編纂《易經》的重要基礎;很多爻辭都是周昌的所見所聞,包括抓捕俘虜時他們受的傷、如何綑綁和押解他們、以及他們在祭祀儀式時緊張的樣子等等。
其中讓我留下深刻印象的是「噬嗑卦」,此卦六段爻辭都在描述刑罰牢獄的場景,相當簡短片斷,依序為:用刑具、割腳趾、沒事;咬(或割)皮膚、割鼻子、沒事;咬(或割)臘肉、有毒、有點小麻煩、沒事;吃乾硬帶骨的肉、得到金屬箭頭(?)、艱辛、結果吉利;吃到乾肉、得到黃銅(?)、占卜可怕、沒事;用刑具、割耳朵、凶險。
看現代易學的解釋感覺挺平常的——確實可能是「飲食違禮而遭受懲罰」,但可惜我是先看《翦商》,完全回不去⋯⋯在此點出兩個關鍵:吃乾硬帶骨的肉為什麼會得到(吃到?)金屬箭頭?吃乾肉為什麼會得到(吃到?)黃銅?
而「噬嗑」是上下顎咬合咀嚼的意思,李碩解釋為咬碎東西,「但含在嘴裡尚未下嚥,或者難以下嚥」,後世也有「周公吐哺」的說法,意思是周公經常吐出吃到一半的食物,至於為何食不下嚥或者吐出來⋯⋯就請各位發揮想像力,或者參閱《翦商》繁體中文版第19章〈羑里牢獄記憶〉第336到339頁以及第23章〈姜太公與周方伯〉第414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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領導者是「不問蒼生問鬼神」還是「德不配位」?
小結,商才不是後人想像中、類似周那樣的「禮樂之邦」——不過呢,商獻祭人牲時很可能是有配樂的,因為《逸周書》記錄周武王滅商時獻祭貴族也奏樂——只是周公為了把人祭這個殘酷活動連根拔除,所以極力把商描寫得「像周一樣」。
周公認為「忘卻是比禁止更根本的解決方式」;這確實有效,幾百年後的春秋時代,商人後裔宋襄公試圖進行人祭,結果被哥哥吐槽:「祭祀是為了求神保佑人,如果殺人獻給神,神會來吃嗎?搞人祭的國君會不得好死的。」這一方面顯示人祭的傳說可能仍口耳相傳,也顯示即使是商人後裔都已接受周的「人本」思想。
所謂像周一樣的人本思想,我們比較容易理解的可能是「不問蒼生問鬼神」的對立面,也是從「帝」、「天」到「德」的轉換。商人相信列祖列宗圍繞在「帝」身邊,「帝」喜怒無常,會按心情賜罪或降福給世人,因此必須以佳餚美酒和人牲獻祭討好。周公讓這樣的概念過渡為「天」,「天」沒有形象,可引申為「天命」,是「更為抽象,近乎隱喻的道德規訓」。接著,周公改變了「德」的本意(給好處),解釋為「人處理現實問題的準則」,對一國之君來說就是勤政愛民,自然能得到無形力量的庇佑。
按周公重塑文明的邏輯和手段來說,商紂成為亡國之君,不是因為他殺人祭祖——所有商王,包括所謂網開三面、仁民愛物的開國君王商湯,大概全都殺人祭祖,而且周公不想讓後人知道商人有這活動,所以不談人祭,只集中火力批判紂王個人「失德」,暴虐無道,自取滅亡。從古到今已有許多人幫商紂翻案平反,最常被引用的就是孔子的學生子貢,說紂沒有那麼壞,只是被貼上壞蛋的標籤,此後大家都把髒水潑到他身上。
《翦商》提到「酒池肉林」可能不是現代理解的奢侈縱欲,而是商人傳統的大型祭祀場景(所以那個肉⋯⋯);那我們或許也可以說,商紂沒有那麼壞,只是跟他的祖先一樣用人祭祀列祖列宗(上帝),只是這次「助紂為虐」的人不堪良心折磨而爆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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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碩是天才史學家還是腦補過頭?
「周公思想是儒家文化的源頭。周公思想的產生和形成,主要源於對人祭宗教的恐懼,以及消滅人祭宗教的需要。這是後人從未勘破的秘密。」那這件事為何現在被李碩大揭秘?
一方面絕對是考古發掘技術與知識的進展,畢竟不是挖到骨骸就是人祭,可能有其他死因,甚至是「垃圾坑」,需要專業分析。廣義的人祭包括埋在地基內守護建築的「人奠基」、把人作為陪葬品埋在墓穴中的「人殉」、以及作為食物獻祭給神和祖靈(狹義的人祭)。如何辨別這些情況,是考古的專門技術,書中詳細記載分層和擺放秩序、有否撒朱砂、有否被綑綁或肢解等等,藉此推敲這些亡者是否屬於祭祀活動的一部分。
畢竟屈原也在《天問》裡質疑古史的經典敘述有矛盾,但無法破解。
另一方面,當然有很多人批評李碩腦補過頭,但身為對史學理解有限的普通讀者來說,我就是要看血流成河舊碎片拼出新圖像。我最喜歡的推理是姜太公為什麼會成為武王的岳父,以及周滅商的關鍵人物?姜太公本是商的賤民屠夫,無論周昌是被召入京的優秀藩屬領柚或後來因故下獄的囚犯,應該都很難產生交集。
這時要介紹周昌的大兒子伯邑考(為什麼爸爸叫昌、兒子叫伯邑考?李碩的精彩分析:他應該叫邑,伯表示嫡長子,考是「父親」的意思,但他沒有後嗣,因此應該是周王室祭祀時才加上的尊稱,也彰顯他在翦商過程中的重要地位),他年輕時是紂王的司機御者,可能在屠宰場認識了姜太公的女兒,情投意合,天賜姻緣,後來不幸早逝,但雙方家長已成「翦商事業合夥人」,因此寡婦改嫁周王周發。證據除了詭妙的《易經》睽卦之外,還有她不尋常的名字「邑姜」。
看完這段我開始對李碩感興趣,想多看後續的歷史新解,搜尋發現他2023年突患重病,發文提到「有些單篇文章後面是寫成一本書的想法。所以我活幾輩子也忙不完,趕緊死了算了」;會心一笑,可以感受到他的自嘲、真誠和豁達,「大塊勞生,息我以死」。《翦商》其實也是從一篇文章擴充成書。但他鬼門關前走一遭之後,重心轉往其他創作,或許不容易再讀到新作品了。
李碩自承:「未曾料到,探究人祭會如此令人壓抑⋯⋯面對慘死屍骨的照片,嘗試還原人祭殺戮現場,進入殺人者與被殺者的心理世界,我常感到無力承受。這是一場無法解脫的恐怖之旅,猶如獨自走過灑滿屍骨的荒原。」感謝李碩勞心勞力寫下這本精彩豐富的書,這是我感激自己能讀懂中文的時刻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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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伸:李碩寫這本書有多認真呢?認真到有一節居然叫做「砍頭的認真程度」,認真分析頭骨的完整程度、可能採用的不同工具、行刑者的地位和族群、行刑方式⋯⋯我不禁在想自己究竟讀了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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