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秋薄暮,我獨佇太平山巔,見北雁列陣南徙。雁字掠過摩天樓群的玻璃幕牆,忽而扭曲成一行甲骨文,忽而舒展為幾列瘦金體。恰是天道自備的活字盤,為浮世眾生謄寫那本無字天書。
世人總愛在香江灣畔的霓虹幕牆上追逐天榜。中環交易廣場的LED屏晝夜滾動着財富名次,銅鑼灣商廈外牆上懸着米芝蓮三星食府的鎏金榜文,梅道豪宅門楣鐫刻的業主姓氏,何嘗不是另一卷血統貴胄的族譜?某夜途經荷李活道,瞥見古董店櫥窗裏的殿試金榜拓片,乾隆年間的硃砂御批早已褪成暗褐,卻與維多利亞港對岸的富豪排行榜遙相輝映。忽憶幼時隨父訪大嶼山寶蓮禪寺。老僧以竹帚掃落葉,忽止帚嘆曰:「施主看這滿階黃葉,哪片是狀元及第?哪片是名落孫山?」彼時尚懵懂,今見白領在茶水間刷着福布斯榜單,指甲縫滲出的拿鐵泡沫與眼角細紋同頻震顫,方知老僧當年禪機。
華爾街交易員辦公桌上的三屏電腦,與北宋汴京貢院裏的三更燭火,原是同一種焦灼的鏡像。龐德在地鐵站看見花瓣幻化的人臉,我在中環天橋目睹證券行電子屏紅綠數字裏浮動着千百張扭曲面容。那位在陸羽茶室獨酌的老先生,西裝內袋藏着1952年港大入學試放榜剪報,茶湯裏倒映着孫兒手機裏的IB成績單。
真正的天榜隱在太平山麓的薄霧裏。晨跑途經龍虎山晨運徑,見酡紅的楓葉在溪水迴旋處寫下符咒;夜航維港的渡輪犁開墨色海水,碎浪間閃爍着鱗介們用億萬年的生存智慧編撰的達爾文密碼。南丫島漁村晾曬的蝦醬甕陣列,分明是潮汐用鹹澀筆觸記下的水文年鑑。
某年深秋在元朗郊野遇見奇景:上百隻遷徙的禾花雀突然收攏翅膀,如斷線墨點般綴滿枯荷殘梗。這難道不是造物主在給二十四節氣批註?當矽谷程式員用算法預測納斯達克走勢時,大澳棚屋的老嫗正觀察招潮蟹螯足擺動的幅度占卜潮汛。
人類何其癡頑?總愛用硃筆在芸芸眾生額頭貼滿價籤。卻不見大浪灣的潮水每夜都在重寫沙灘上的排名——貝殼與塑料瓶同被月光鍍銀,寄居蟹背着唐宋元明清的螺殼橫行長堤。秋風撕扯榜文時,梧桐葉脈裏蜿蜒着五千年文明的掌紋。
忽聞天際雁鳴裂帛,鉛雲間透出幾縷金光。但見頭雁振翅破開雲幔,雁陣頓時化作遊動的金簪,在香江的天穹刺出一卷流動的《蘭亭序》。這或許才是真正的天榜——沒有狀元探花,唯見鴻爪雪泥;不設三甲九等,但存天地文章。
下山時特意繞道摩星嶺。荒徑旁有野菊數叢,金蕊銀瓣在暮色裏自在地開謝。忽悟此乃造物主最精妙的榜單設計:讓牡丹在洛陽爭艷時,苔花亦在嶺南石隙完成對宇宙的禮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