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語堂故居主任 蔡佳芳
2025年1月24日台灣林語堂故居平日發佈訊息的臉書及IG，湧進了大量的私訊，為的就是告訴我們一個驚人的消息，林語堂所設計的「明快中文打字機」疑似在美國出現了，而1月29日即將要過春節了！同仁們面面相覷，臉上只有一個表情「真的嗎？可能嗎？我們應該怎麼辦？」然後接下來就是更多的單位試著聯繫我們！表達各種意見跟想法，但我們卻有種失重感，因為一切都太不真實了。
如果要一一細數明快中文打字機的原理及結構，可能篇幅冗長，此文想梳理的是明快打字機所處的年代及其影響，乃至於為什麼它的存在如此珍貴又撼動人心。關於那個時代
林語堂出生的1895年，為二十世紀最關鍵的開端，也是遠東地區邁向近現代社會的轉折點，當時世界正在發生劇烈變動：帝國擴張、科技突破、民族危機，國際情勢一日數變。彼時的知識份子擔當起啟蒙者及倡議者的角色，遠東除了面對西方勢力的壓迫外，內部亦有新舊思潮的糾葛，讀書人面對存亡危難，選擇跨出書院的宮牆，起身對抗體制，推動社會改革，乃有了後續的思想運動及時代革命。
《新青年》第四卷第二號
林語堂於中學時期，便萌生改良傳統部首的想法，這個念頭在日後研究《康熙字典》時愈發強烈。1917年林語堂時年23歲，在《新青年》雜誌上發表〈漢字索引制說明〉一文，結合幾何原理，提出了將漢字拆解為基本筆畫，建立具邏輯組織的書寫順序之檢索方法。這個今日看起來合情理的概念，在當時卻是一個創新視角，林氏此篇文章雖未在短時間引起廣泛關注，日後卻引領了一個劃時代的變革，為後來的漢字處理與輸入法的奠定了基礎。
那麼先來談一下，林語堂主張的漢字索引到底是什麼？簡略來說有三點：
1.捨棄傳統部首。 2.改用筆畫拆解與筆型分類。 3.側重邏輯與操作。
重點
- 傳統的檢索方式為「長得像什麼部首」，再按筆畫數去翻找。
- 林氏主張，先拆這個字有哪些基本筆劃、怎麼組成，再按邏輯順序查找。
傳統方式，「橋」字為例
- 猜「橋」的部首是什麼→查「木」部→算出除部首外剩下的筆畫（「喬」的部分是12劃）→在「木部」下找12劃的字。
- 缺點：必須「先知道部首是什麼」，但對很多字來說並不直觀。有些字根本無法輕易判斷正確部首，尤其是簡體或異體字。
林氏主張，「橋」字為例
- 不靠部首，拆解整個字的筆畫結構與順序。「橋」字為例：→分析筆劃順序與形狀：「橋」＝木 + 喬→把它拆成幾個筆形（例如：豎、橫、撇、捺……）→在「橫起筆」或「撇起筆」的字型類中依照總筆畫數找。→系統依照「筆形代碼」將字分類、排序，使用者查字就像查代碼一樣直觀。
- 優點：不需判斷部首。適合機械化、可進一步發展為打字、輸入法或資料檢索系統。
簡單來說，林語堂這篇〈漢字索引制說明〉包含幾個重要訊息，用科學方式解決文字的問題，加速文字的流動，用現代化的方式改良傳統的識字率，積極建立漢字的可用性。
從英文打字機說起
林語堂究竟是怎麼萌生發明中文打字機的念頭？這一切的源頭，必然要從英文打字機說起。英文打字機並非一開始就被獨立創作出來，而是不同國家的科學實踐家，歷經長年實驗與累積數據資料，其初衷原是為了讓盲啞人士使用，使其具備與世界溝通的能力及適切的工具。科學設計者們歷經失敗多次後，逐漸找到關鍵方法，從而發展成為商業用打字機機使用，因而廣泛被世界認識及使用。有關商用機出現之前的歷史，因為涉及詮釋及認定問題，在此揭過，僅從1865年的商業用英文打字機談起。
漢森寫作球Hansen Writing Ball
英文打字機商用機的開端，當屬1865年丹麥Rasmus Malling-Hansen發明的「漢森寫作球Hansen Writing Ball」，這個造型看起來非常奇特的打字機，受限於尺寸及造型，歷經優化及推廣，其熱度在1900年後慢慢消失，逐漸被其他機器所取代。
1867年Christopher Latham Sholes 與Samuel Willard Soulé、Carlos Glidden 和John Pratt 等人共同研發了第一台美國打字機。 Christopher Latham Sholes，也是QWERTY鍵盤的發明者。（QWERTY鍵盤據說是為了改善及抑制使用者的打字速度，降低打字機在使用時連動杆之間的擠壓及故障發生率，因而要把常用字母隔開，為目前最常見的鍵盤佈局。）
1873年Christopher Latham Sholes 所設計之打字機，這台打字機目前典藏於美國The Buffalo History Museum
1873年，「E. Remington and Sons」公司（後來的雷明頓公司）決定從Christopher Latham Sholes 與其他兩位發明者手中買下專利，至此英文打字機的發展便圍繞著這家公司的設計前行，尤其是其中幾項設計：QWERTY 鍵盤、鍵槌機構、可替換色帶、橫向紙張滑動等，後續有許多公司爭相投入打字機市場，影響了世界的書寫文化。
從檢字法到中文打字機
1917年，林語堂於《新青年》雜誌上發表〈漢字索引制說明〉時。
逢第一次世界大戰的關鍵期，美國加入協約國陣營，此刻風雲丕變，通訊技術的發展迅速，大量的軍事命令、國家通訊、媒體報導與外交文書的需求提升，象徵快速且正確的打字工具蔚為風潮，尤其是軍事需求及解密，且因男性大量至前線參軍，女性進入工廠及辦公室，包括擔任打字員之工作，間接引發了後來的女權革命。
此時，打字機已經成為政府、軍隊、報業和大型企業的標準辦公工具。
回頭看遠東的情況，中國處於軍閥混戰初期，即將醞釀出1918年的「五四運動」，外語學習及需求大增。日本對外貿易與工業化擴張，新聞業與商業文書大量發展。英國在印度推動現代化，包括鐵路、郵政、教育制度，並在行政系統中使用英文文書工具，亞洲國家漸進式開始使用英文打字機，並嘗試發展出母國語言的打字機。
23歲的林語堂寫下〈漢字索引制說明〉後，25歲留洋美國取得哈佛大學碩士學位，29歲取得以《古漢語語音學（Altchinesische Lautlehre）》為博士論文獲德國萊比錫博士學位。36歲編寫《開明英文讀本》，成為全國各校通用之教材。41歲至47歲間，先後發表了以英文撰寫的《吾國與吾民》、《京華煙雲》《風聲鶴唳》等作品，廣受讀者喜愛，被稱為版稅大王。53歲發表「明快中文打字機」，成了他的人生轉捩點。
明快中文打字機紙模型
彼時，中文打字機所代表的象徵，並不僅只有打字這件事，同時也是異文化間的知識較勁，西方國家因為科學的領先，有意貶低遠東國家的文字與文化，在英文打字機普及的年代，流傳市街的諷刺漫畫，刻意表現出中文鍵盤的顢頇與繁重，並藉由活字版的結構展現出來。
其實在「明快中文打字機」出現前，林語堂曾用紙板做了一個模型（目前典藏在台北林語堂故居裡，屬於台北市文化局的財產），攜著這個模型四處尋訪有意願的廠商及企業主，像個走動的業務經理。此時林語堂早已成名，他大概沒料到，以寫作成名的自己，販售打字機卻遠比賣書更加困難。
「終於在一九四七年五月二十二日早上十一時，父母親和我小心翼翼地把「明快打字機」從工廠抱出來，就像從醫院抱嬰兒回家一樣。我們把它安置在客廳一張桌子上。這個寶貝實在可愛。雖然它是十二萬美元換來的，雖然它使我們背了一身債務，但是父親這個嘔心瀝血之創造，這個難產的嬰兒，是值得的。」－－《林語堂傳》‧林太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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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7年在他傾盡家產，幾近獨力打造的「明快中文打字機」，首度在美國向打字機大廠雷明頓公司發表時，據其二女林太乙女士所述：他們現場打開電鈕，按下一鍵，再按一鍵，數度嘗試皆無反應。沉默中，林語堂只能黯然起身致歉，收拾機器、匆匆離去。返程計程車上，大雨潑落，氣氛低迷；回到家後緊急聯絡工程師搶修，才趕上翌日的記者會。
約1948年，林語堂與林太乙在紐約工廠研究打字機的機械問題
這段插曲宣示了幾件事：
- 打字機須依賴電力驅動。
- 結構複雜、操作難度高。
- 初次發表失利，影響商業合作可能性。
- 林語堂須持續投入研發資源與技術優化。
林語堂伉儷與盧芹齋先生(右一)林相如(中)，及外國友人合影，約1950年
中間還有一段插曲，因「明快中文打字機」造價不菲，林氏幾乎是傾盡家產外，還多次跟友人請託，從原本的版稅大師到伸手借貸，其中的冷暖悲欣，唯有親歷者方能體會。最後，伸出援手的是頗具爭議的人物——盧芹齋，此人雖因大量倒賣古物而飽受非議，然在彼時，只有他伸出援手，救助窘迫的林語堂，讓打字機得以順利推出。
明快中文打字機，究竟是成功，還是失敗？
這部由林語堂傾注畢生心力的機器，終究未能進入商用市場。就在它尚未來得及綻放光芒之際，電腦技術已如疾風驟雨般席捲而來，這台富含文化理想的機械，默默消失於時代的舞台。那麼，一台無法改變歷史進程的打字機，究竟有何價值？我們又為何要回眸這段幾近消逝的歷史微光？
人類文明的每一次知識躍進，皆凝聚無數先行者的非凡努力。前人歷經多次碰撞與失敗，鋪墊豐厚的基礎，讓後人得以完成文明的重大發展，打字機亦如是。它誕生於知識份子對語言與溝通的執著追問——如何讓知識更快地被搜尋？如何突破識字的門檻？如何將語言從手寫的囹圄中釋放，推進印刷與書寫的革命？這些問題，曾經燃起無數思想者的心火。
1948年林語堂任職於中華民國駐聯合國教科文組織(UNESO)藝文組主任
但更令人深思的是，這些前人為何願意追逐這樣如詩般飄渺的夢？也許不會有盡頭，也可能終其一生看不到成果，約是寥寥幾筆的史頁，他們仍堅持走下去。他們所仰仗的，不過是對知識的熱情與對文化的深情認同——除此之外，幾無他由。
林語堂正是這樣一位夢想者。早年即已成名，卻因中文打字機而耗盡積蓄，甚至為了家計，不得不割捨創作的自由，赴聯合國教科文組織任職。那位在人們印象中總是雍容自信、風趣幽默的作家，在唯一一張公職照中，竟流露出謹慎而鬱鬱的神情，彷彿正承載著那段艱難歲月的重量。
這台打字機的誕生，正處於文化交流的黃金年代——工業革命的尾聲，知識與技術加速流動，東西文明激烈碰撞。在那如啟蒙運動般的短暫瞬間，遠東的知識份子正經歷一場文化的崩解與重建。他們冀望透過知識的生產與傳播，重塑國族的價值與自信；而那一盞盞轉瞬即滅的微光，實則照亮了後世對於文字檢索、文化科技與語言形構的想像。
若要用一句話來形容「明快中文打字機」的意義——在它出現之前，世人對中文打字機的設想多如星辰，但從未有人能將它做得如此輕巧、快速，且結構上竟與英文打字機如此神似。它的出現，是對中文價值的一種宣告：即使在「西強東弱」的知識格局中，中文也能被納入現代科學之中，中文文化的精神亦能化為堅實的機械之音。
這台打字機所蘊含的，不只是技術的巧思，而是文化存續的意志。它在歷史的邊緣發出微光，卻足以溫暖後人，提醒我們：一場技術革命的背後，是無數執夢之人長夜未眠的心跳。
在此，摘錄《京華煙雲》最末段的文字，為這場未竟的機械詩篇，寫下一行註腳——書寫林語堂的情懷與大夢，亦如詩般，翩然而去。
在遼遠的地平線上升起了天台山的被雲霧所遮住的心室－在道教徒的神話當中，這個山是聖地，同時也是姚思安的精神所寄託的所在。那時那廟裡的老住持仍站在廟門口，在片刻之間，他還能分辨出木蘭、新亞、和他們的女兒，以及他們所帶著的幾個孩子的影子。接著他們就漸漸的走去，漸漸的不能辨別出來，並且消失在那個緩緩的向著那聖山，和偉大的內地移動著的長蛇形的人類的行列中。－－《京華煙雲》‧林語堂
明快中文打字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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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8年於紐約
明快中文打字機簡史
- 1907 中學時期，林語堂萌生改良傳統部首檢字的想法。
- 1912 留美上海工程師周厚坤發明中文打字機。
- 1917 發表〈漢字索引制〉，由北大校長蔡元培及錢玄同作序，發起部首改變運動。
- 1924 發明「漢字索引制」、「國音新韻檢字」。
- 1925 出版《末筆檢字法》，後來又繼續研究檢字法，希望發明簡明易用的中文打字機。
- 1931 赴英與工程師研究中文打字機模型，回國時口袋只剩三毛錢。
- 1946 向美國專利局申請打字機專利。
- 1947 5月22日，打字機在紐約製造完成，夫妻及次女「小心翼翼地把『明快打字機』從工廠抱出來，就樣從醫院抱嬰兒回家一樣」。因花費十二萬美元製造，負債累累，後靠版稅、合約費等才將債務還清。
- 1948 與「默根索拉公司」簽約，研究製造打字機的可能性。
- 1951 將打字機專利賣給「默根索拉公司」，但保留鍵盤的文學財產所有權。因逢中國變色，該公司並沒有進行製造。
- 1952 美國專利局批准打字機專利。
- 1963 IBM使用林語堂發明的鍵盤製造中譯英機器（上下形檢字法是以字型辨識，連不諳漢字的美國人皆能使用）。
- 1965 愛特克公司使用林語堂發明的鍵盤製造電子翻譯機。
- 1966 明快打字機在美國佚失。
- 1967 向內政部申請「上下形檢字法」專利。
- 1985 女兒林太乙、林相如將專利授權給「神通電腦機構」，成為「漢通簡捷輸入法」（簡易輸入法），類似今日之「速成輸入法」。
- 2025 明快打字機於美國紐約尋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