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是震驚嗎?倒也不算,只能說是早有預感。凌雁翔懶洋洋地躺在屋頂上,任由施楷在下頭扯破喉嚨地喊了半天,硬是沒給半點回應——臭小子,就讓你好好嚐嚐瞞著我的後果吧。
他伸手從一旁碗裡抓了一把瓜子,一邊嗑著,一邊聽施楷各種解釋。他像是個事不關己的旁觀者,只管自己嘴裡的鹹香瓜子,至於施楷喊破喉嚨?他可沒那閒心去管。
「大哥,求你行行好,你露個面行不行,我真的知道錯了。我真的不是故意瞞你的,我真的是……哎呦,我真的是也不知道怎麼解釋啊!」「大哥、這位大哥,」旁邊另一人也開始哀嚎,「求你行行好,咱們楷楷已經這樣講了一個時辰了,嗓子都喊啞了,你能不能露個臉,說句話你行不行啊,我肚子好餓,這都已經要過飯點了……哇!!好、好、好,我錯了我錯了,楷楷你別打了、別打了——」
緊接著是一連串的打鬧聲,無外乎是『你找死是不是』、『你嫌命長是不是』、『你活膩了是不是』,這幾句輪番上陣,,才終於安靜下來。
就在凌雁翔疑惑怎麼突然沒聲了?真把人給打死了嗎?才要坐起來看一眼,耳邊卻傳來一聲輕巧的腳步聲,落在屋瓦上,刻意地踩出清脆響動。
他抬頭,只見一個熟悉的身影擋住了照在臉上的光,逆光下,對方臉上浮著柔和的笑意。那人五官深邃俊朗,眉梢眼角帶著歲月打磨的溫潤與堅毅,即便眼尾多了些細紋,依舊是幾年前那個風采不減的模樣。時間彷彿沒在他臉上留下痕跡,只有那一雙略顯疲憊的眼,透露出這幾年他所經歷的風霜與沉默。
「你多久沒跟你師父寫信了?」來者問,聲音輕柔如風,「你師父可想死你,擔心的緊呢。」
「是嗎?」凌雁翔掐指算了算,不以為然的說:「也不過一、兩個月沒給他老人家寫信,是能多擔心。」
「你現在狀況這樣,他能不擔心嗎?」
「你別跟他說太多,他自然不會知道。」
「就算我不說,難道他不會問其他人嗎?不會問葉觀疏、不會問楷楷?」
凌雁翔盯著這位『師娘』,目光凝視良久,終於長嘆一口氣:「所以現在是輪流上陣勸我?」
「大家都很擔心你啊。」終於獲得同意留下的何清徽輕揚眉毛,嘴角仍帶著那副雲淡風輕的笑容說:「包括禾韜然。」
再次聽到這個名字,凌雁翔還是覺得心頭一緊,連自己都嚇了一跳。那張熟悉的臉龐頓時浮現腦海,一時間萬千情緒如洪水般湧上心頭。他感慨道:「他不叫禾韜然。」
「在你心中,他是誰,便是誰。」何清徽拍了拍瓦片上的灰塵,發現積塵早已結塊,清不乾淨,也就不再強求,乾脆坐到凌雁翔身邊。
兩人在屋頂上沈默了許久,最終還是凌雁翔受不了的說:「你待如何,想說什麼就說吧,反正我也聽不進去。你說完好去交差,我就是怕被一堆人煩死才躲來這裡的。」心裡補一句:要不是看你是我師父的人,老子早就閃人了。
「我不是來勸你的,就是來陪陪你的。」何清徽不愠不惱,依舊保持着得體的微笑說:「我是用長輩的角色來跟你說說話的。」
凌雁翔翻了一個白眼,不買帳的說:「要說便說。」
「這麼說吧,你覺得禾韜然如何?」
這問題來得突兀,凌雁翔愣了一下,收了臉色,定了定神說:「不如何,就是個人,不巧剛好是個皇子而已。」
「只是個人嗎?」何清徽笑得意味深長,側目瞥了凌雁翔一眼,接著正色道:「你可真的只是把他當成一個過客?」
凌雁翔正要答時,何清徽又立刻打斷他道:「你且想清楚了再回答,人可不是只把你當『過客』而已。」
「不是『過客』又是誰?」凌雁翔缓缓吐出一口气,心思卻又恍惚的想到獨處時兩人目光相交的瞬間,那種心口悸動的感受,騙不了自己,也騙不了對方。可遭到欺騙、和彼此真實的身份這兩件事,如同橫亙在他們之間的一道深溝,至今仍無法跨越——至少此刻,還無法。
何清徽目光流轉,察覺到他態度的鬆動,卻並未急著乘勝追擊,依然耐著性子說:「我不願逼你立刻做出決斷,只是我熟識你們倆娃娃,一個是我的徒弟,一個是玄安的徒弟,你兩對我們來說,都如同自己的孩子,我們自然是希望你們都有好的結果,前提是你們能看清自己的心緒,如若看不清,說再多都是無益。」
「那你和師父呢?」凌雁翔忽然追問:「你和師父可經歷過這樣的狀態?你和師父之間可有血海深仇?你和師父之間可曾有欺瞞?這些你們都曾有過?」
何清徽被這突如其來的質問愣了一下,但馬上反應過來凌雁翔話中的意思——與其說是無理取鬧,這更像是痛苦的自白。他凝视着凌雁翔,柔声道:「他對你而言,果然不是過客吧。」
凌雁翔咬了咬牙,撇過頭去,不願再讓對方窺見自己動搖的情緒。
「人心隔層肚皮。但要穿透那層薄膜,仍是需要用盡全力。」何清徽的聲音還是從背後傳了過來,那聲音彷彿穿越了漫長的時光,輕柔卻不失堅定地說:「在真正欽定對方之前,必然會有種種誤會與失策,磨損最初的信任關係,間接導致一連串的惱人問題。但如果能一同熬過這些……那他究竟是什麼身份,又有什麼關係?」
凌雁翔扭頭才要辯駁,何清徽卻沒給他機會的搶話道:「沒錯,我和玄安之間沒有滅門之仇。但權謀算計、朝堂鬥爭、思想抗辯——我們可一樣都沒少過。你是無法想像,我們兩個在確認關係之前,曾經在朝堂上爭得你死我活,就為了證明誰的方法才是正道。皇帝也樂見這樣的競爭關係,由著我們兩個鬥的筋疲力盡,其他人則等著坐收漁翁之利,我們也是經歷了風風雨雨,才換來現在的關係。」
「阿雁,沒有哪段關係是不需要經營的,光靠包容和理解是遠遠不夠的。每個人都有立場,你不可能永遠站在所謂『中立』的位置,對所有人一視同仁。你明明知道,穆家之人滅了你的族人,你心中怨恨難消,可那與穆文昊又有什麼關係?只因他身上流著穆家的血,你就要錯過一個與你心意相通的人嗎?你的執著真的值得嗎?」
凌雁翔張著嘴,。對方經歷過的是波詭雲譎的朝堂鬥爭,卻仍選擇牽起曾經敵人的手,共度餘生。雖然站在不同立場,但言語間的真誠無法作假,直擊心底。
他剛開始甚至有點被說動了,卻在聽到那句「穆家」時,他只覺得眼前一黑——當時灑滿鮮血的土地又浮現在他眼前,痛得無法觸碰。
「你讓我想一想……」凌雁翔啞著嗓子說:「……我實在無法忘記,父親母親被斬首落地,死不瞑目的樣子,我沒辦法……沒辦法在看到穆文昊時,不想到這件事……」
自那以後何清徽就沒有再來多說什麼了,但這樣輪番勸說的戲碼,還是連續演了兩三天。
凌雁翔連換藥的時候都不得安寧。
他已經勒令施楷、赫連子炎不准再來吵他,其他時間他不是躲著人、見到人就繞道走,換藥的時候也要把王清趕出去,只留下沉默寡言的顧東懿。
沒想到連顧東懿這個平時惜字如金的傢伙,也開始幫著穆文昊說話。
整天說些『皇子不容易啊』、『皇子決意幫助天下子民』……一堆他根本聽也不想聽的話。
他要是逼顧東懿閉嘴,或是威脅要點了顧東懿的穴,對方又會一臉『你點啊,誰怕誰』的表情,對於自己掌握著凌雁翔生殺大權,可說是了解的十分透徹。
凌雁翔著實也是拿他沒辦法,誰讓人家是大夫呢?可整天這樣東躲西藏也不是辦法。況且他又不是沒察覺到——每到夜深,總有一道視線從遠處悄悄落在他窗前,雖稱不上偷窺,但能感覺到對方的視線,總是讓他渾身不自在。
最後他乾脆不睡自己的房間了。反正春戲樓空房間不少,他每日憑心情挑個順眼的隨便窩著。只是這般晃來晃去,總歸不是長久之計。他就算本來就不愛說話,但每天這樣東躲西藏,他憋也會被憋死,因此他很自然就有了要跑路的念頭——雖說他也沒什麼地方可去。
偶爾他也想過,是不是乾脆找穆文昊說個清楚。哪怕不談什麼關係,也該讓那人管管身邊這群人,能不能別老是三天兩頭來給他「洗腦」?但每當夜裡看到那人孤零零拖了張椅子,坐在屋前空地,呆呆地看著那本該是他的住處,但此時早已空無一人的房間時,他又沒來由的心口發酸——他害怕自己若真走上前,那些曾苦苦堅持的立場會頃刻崩塌。他怕自己會在那一刻,被矛盾和掙扎撕裂。
同時,他更怕會失控,萬一失手傷了對方,那便是萬劫不復。
凌雁翔心裡其實很清楚——若真要從當今朝堂中挑個人來繼承大統,他會毫不猶豫地選穆文昊。穆文昊聰明絕頂、果斷敏銳,眼光深遠,心思又細膩縝密,為人公允正直,從不藏私……當然,他在場的時候,大多是偏心他一些的。
他明白,若真能站在穆文昊這邊,未來不僅可為天下百姓謀福,甚至還能替自己的家族洗刷冤屈。但也正因為明白穆文昊在意自己,他才更不願讓這段關係淪為政治籌碼。若真的還有可能重新開始,他希望兩人都是在心結解開之後,而非帶著算計與利害。
夜色如水,萬籟無聲。兩人分別待在不同角落,隔著沉沉夜幕望向彼此所在的方向,誰也說不出口心底那份濃烈思念,只靜靜等著一場無望的回應。
就在凌雁翔透過窗櫺,望著那孤影發呆,一邊思量著若傷再好些,要挑哪個良辰吉日跑路時,忽聽見走廊盡頭傳來急促腳步聲,夾雜著些許爭執的低語。聲音由遠而近,正朝他這間房來。
秉持著『多一事不如湊熱鬧』的心態,凌雁翔迅速貼上門板,專心聽牆角。
門外應該是有兩個人,一個是低沉醇厚的男聲,語氣卻顯得焦躁不安。凌雁翔一聽就認出——是穆文昊的親王府參軍,陸岱剛。遠遠見過他幾面,映像中本是沉穩睿智,哪曾聽過這般失控的語調?對方似是刻意壓低聲音,但情緒太滿,反而顯得更加壓抑。他只能隱約聽到『不能再等了』、『我非去不可』之類的話語。
另一人的聲音清脆如鳥,聽不出是誰,倒是嘰嘰喳喳說個不停,語意卻是有些矛盾,大約是『不行不行』、『怎麼辦啊,聽說大獄很可怕』、『得想辦法』、『你別激動』之類的。
正當凌雁翔想集中精神聽得更清楚些,門口的腳步卻在此刻停了下來,他還心中暗忖——反正沒人知道他躲在這個房間。
下一秒,房門就被應聲打開,凌雁翔頓時张口结舌的與門外兩人、一共三人面面相覷,氣氛瞬間凝固。
陸岱剛幾乎當場氣炸,暗罵這凌雁翔奸詐,竟躲在這裡偷聽,壞他大事!正要上前一記手刀將人打昏拖走,凌雁翔出於求生本能,立刻舉起雙手做出投降的樣子說:「等等等等,你要去大獄嗎?你是要去慎刑司大獄嗎?」
陸岱剛一聽心裡更是惱火,要不是眼前這傢伙是何宰相千叮嚀萬囑咐要看顧好的人、是穆文昊的心頭肉,他現在就想把人一繩子給了結了!天知道穆文昊花了多少心思在這人身上,但凡他將這些心思挪一些到齊思然的事情上,他也不必被關在這裡、要想方設法偷溜去救人——
「我我、帶上我,那地方我熟得很!」
陸岱剛身形一頓,問:「你說什麼?」
「你不是要去慎刑司大獄嗎?」凌雁翔一臉認真說:「我熟那地方。」
——我好歹在那裡被關了三個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