苔衣攀附老牆時,總要繞過裂縫裡的鹽晶。這是灣仔藍屋外牆教我的第一課化學——海風攜著咸澀,在磚縫間凝成星霜。那些灰綠色的地衣偏在鹽粒最密處舒展,像蒙學稚子執拗地臨摹碑帖,毫尖蘸的不是松煙墨,是浪花雕琢的時光。
上環古廟的樟樹被歲月蛀蝕成中空,樹心竟長出羊蹄甲新苗。春分時節,老幹擎紫雲,嫩芽托粉雪,彷彿自然在滄桑裡栽種希望。這讓我想起達文西手稿中的水循環圖,亞諾河的水汽化雲成雪——原來生命本是流轉的圓。
薄扶林村菜園的殘垣上,野蕨從斑駁鏽片裡抽出羽狀新葉。深褐的鐵鏽在光陰裡沉澱,蕨類卻用葉脈譜寫青翠詩行。這般景象總讓我想起古籍修復師的手藝,殘卷裂痕間,千年墨跡依然鮮活如初。赤柱灘頭的藤壺最解潮汐韻律,退潮時斂殼如禪定,漲潮便舒展觸鬚。這等生存智慧令我想起畫家晚年在花園創作,渾濁視界裡的光影流轉,落筆竟成斑斕絕唱。生命原不挑剔舞台,貝殼裂縫與油彩裂紋皆可作畫布。
深水埗窗台的發豆芽阿嬤,用剪半水瓶培育綠苗。霓虹在玻璃淌成虹彩,她哼著小調為豆芽遮光,如為嬰孩掖被。某夜風雨過境,吹落布幔,卻見白嫩新芽齊齊朝東南——恰是故園的方向。
大廈門房的制服口袋總插著鋼筆抄寫古籍。他將東方哲思譯成家鄉字符,墨香混著香料在紙上起舞。暴雨困住歸人時,他分送蠟燭的暖光,燭淚在泛黃紙頁凝成偈語:「天地如逆旅,萬物皆過客。」
新界田間的稻草人最是禪者,破笠藏著麻雀築的暖巢。老農摘帽為幼雛遮雨,佈滿溝壑的手托起茸毛生命,暮色中恍若慈悲塑像。這讓我想起古壁畫中的善行,只是千年後的守護者,選擇以布衣呵護脆弱。
海灣的寄居蟹背著彩殼遷徙,陽光照耀如微型宮殿。牠們演繹著生存的詩意——當都市人在櫥窗前駐足,甲殼生物已將人造物化作移動家園。自然之書總在細微處書寫驚奇。
漁人修補舊網時總留些許孔隙。問其故,老者撫須笑答:「給小魚留條生路。」銀梭在殘破與完整間穿梭,暗合古老智慧——損中有益,破處藏圓。原來滄海桑田的道理,早寫在漁網的經緯間。
山徑旁的野蘭從冷凝管承接甘露。這些流浪花草將水泥森林當作新棲所,在鋼鐵縫隙品嘗晨露。猶如漂泊者在斗室寫作,將故鄉月色摻進墨香,譜出他鄉的故事。
夜市深處仍有生機流淌——盲眼琴師以塑繩續弦,斷續琴音混著車流轟鳴,譜成城市的夜曲。最動人是那賣花婦人的竹籃,殘瓣與新蕾並陳,暗香浮動間,謝了春紅又綻夏綠。
生機從不似神話鳳凰,倒像退潮後礁石上的藤壺。烈日灼身,浪濤沖刷,卻總在月升時舒展觸鬚。這座城的魂魄,原是百種傷痕織就的錦繡,每道裂痕都透著光。就像茶餐廳夥計收工時,以茶漬在檯面畫圈,水痕未乾,晨光已將星火種進石紋。
潮汐往復,生命總在缺憾處萌芽。當我們數算古木年輪,菌絲正在腐殖土編織銀河;當我們仰望熄滅的星,黑洞深處正醞釀新宇宙。這闋未完成的交響曲,每段靜默都在蓄積樂章——畢竟連山徑的野草都懂得,最險的峭壁,方能綻放最堅韌的綠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