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灰灰的,像一張濕透的舊報紙,籠罩著我家後頭那條窄巷。風沒有吹,但空氣卻不斷擠壓著耳膜,讓人分不清是寂靜還是某種低頻的嘶鳴。
我走進巷子,是為了去便利商店領取已到貨的包裹。就在我走過轉角的瞬間,一陣熟悉的引擎聲轟隆而過,緊接著嘎然停下。
一台白色的小50機車停在我前面,像是從過去時間的某一個折角滑了出來。
那個背影──高大、微駝著背,幾乎把那台小車壓成了紙片。
我一眼就認出他。
他是我高中的國文老師,徐老師。
他身高一九〇公分,常年騎著這種完全不符比例的小機車,像是硬要把自己塞進某種青春的錯位笑話裡。我記得他總背著一個舊帆布包,裡面夾著一疊密密麻麻紅筆批註的作文。
我走近了,喊他:「老師?」
他沒回頭。
風忽然吹起來了。奇怪的是,巷口的樹沒動,連那條被曬得發白的塑膠衣繩都一動不動。但我確實感覺到一陣風吹過背脊,冰涼、潮濕,像是誰的手指在皮膚上輕輕撫過。
「老師,你怎麼會在這裡?」
他仍舊一動不動,整個人像是被封印在那個姿勢裡。
我繞到他身邊,想從側面看清他的臉。可不管我怎麼移動,他總是維持著背對我的姿勢。那台小50微微震動,但聲音卻靜得像是一台空轉的幻覺。
我伸手碰了他的肩。
他緩緩開口了,聲音像是從一口深井底部滲出來的冷氣。
「你還記得,我那年丟失的筆記本嗎?」
我愣住了。
「我……不太記得。」
他終於轉動了一點頭,但只有脖子,臉還是看不見。我只看到他脖子後方,皮膚泛著一層異樣的灰白,像發霉的紙張。
「我在那之後……就一直找不到你們了。」
「我們畢業了啊,老師。」
「不是那種找不到。我是……真的,找不到。後來,我在另一個地方……醒來。」
我感覺到巷子的光線在變淡,像是有一層薄霧正緩緩升起,把牆面和天空抹去細節,只剩下他背影的輪廓越來越黑,像墨水洇開。
「我……過得不好。」他說,「那裡沒有時間,也沒有聲音。我每天都在批改一樣的作業,寫著寫著,紙就會自己消失。寫到最後,我的手都變成了筆。」
我想退後,可雙腳黏在地上似的動彈不得。
「我知道你還記得我,才來找你。」
「你要我幫什麼?」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我懷疑他又變成了一尊靜止的幻影。
「你寫一篇文章,寫我。」
「什麼意思?」
「只要你寫了,我就可以離開那裡。不然,我就永遠困在這條巷子……困在你們的回憶裡。」
那一刻,我終於看清他的臉。
不是熟悉的徐老師,而是一張由回憶碎片拼接成的模糊面孔。作文上的紅筆圈圈、課堂上微微駝背批改時的剪影、某次經過辦公室,窗戶反射出的倒影……這些畫面交織成一張臉,正對著我微笑,卻沒有眼睛。
我閉上眼。
睜開時,我躺在自己的床上,早上七點。我鬆了口氣,告訴自己:「只是夢。」
但當我走出家門,準備去便利商店拿已到貨的包裹,看到路旁那條熟悉的巷子時,我愣住了。
那台白色小50,靜靜地,倒在牆邊。
我快步走近,想看清楚那台機車的車牌號碼——
上面覆著厚厚的塵土,但我清楚看到,座墊上放著一本泛黃的筆記本。
而封面上,寫著:
「國文課.學生作文批改記錄.徐OO。」
我彷彿聽見血液逆流,手指顫抖地打開手機,搜尋他的名字。
搜尋結果的第一則,是五年前一則校友會的貼文:
「深感哀悼,本校退休教師徐○○老師,於2020年病逝,享壽六十五歲……他總是帶著一堆學生的作文,說那是他最真實的財產。」
我盯著手機螢幕,心裡像漏了一拍。
夢裡,他說:「我找不到你們了。後來,我在另一個地方醒來。」
那不是夢。
那是他最後一次,試圖從記憶的縫隙,找到活著的誰──來幫他,記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