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餐廳裏坐得久了,那壁上的圓鐘竟像凝固的琥珀,膠著不動。冷氣嘶嘶作響,侍應生阿榮捧著一碟熱氣騰騰的乾炒牛河,從廚房鑽出,穿過狹窄過道走向靠窗的座位。他腕上的廉價手錶,金屬表帶在燈下泛著冷硬的光澤,而那秒針竟似被黏住般,遲遲不肯向前跳動——時光,竟在此刻凝滯不前。
此時,街外綠燈亮起,行人如潮水湧過斑馬綫。眼前這幅流動的浮世繪,竟在瞬間凍結為一張泛黃的舊照片。我忽有所悟:原來所謂永恆,並非虛渺的永生,而是萬千此刻的聚沙成塔,以無數個「現在」交疊累積,最終鑄就了時間深處不滅的印記。憶起家中那幀1975年的黑白相片。母親立於舊居簡陋廚房的爐灶前,鍋上水汽氤氳騰起如薄紗,窗外雨絲斜織如簾。照片裏她挽起袖口,鬢邊汗珠細密。相紙裏的雨絲,竟彷彿依然懸垂在三十年前的半空,停滯無聲。她渾然不知,這一刻的辛勞背影,已被光學儀器悄然擒獲,將於遙遠未來,在她兒子心上烙下怎樣溫熱而永恆的印記。
那一幕水汽蒸騰的廚房景致,經過無數次記憶的打磨,早已越發晶亮如鑽,在時光深處兀自閃爍。
彼時廚房簡陋,母親忙於炊事,我攤開作業本在油膩飯桌上寫字。母親偶爾回望,目光裏帶著不易察覺的溫柔。她將剛買的熱騰騰菠蘿包掰開分我一半,黃油在熱氣裏微融,甜香四溢。她低聲說:「趁熱食。」隨後又轉回身去攪動鍋裏翻滾的湯羹。窗外雨勢不歇,屋內水汽氤氳,蒸氣混合著食物香氣,輕柔地包裹著我稚嫩的身體。
許多年後,當我翻出那張老照片,那氤氳霧氣彷彿仍舊溫熱,透過泛黃的紙面,執拗地撫上我的臉頰。
原來永恆並非虛妄的臆想,它就誕生於這無數紮實的「此刻」之中,如同長鏈上顆顆堅實的環扣——照片裏母親鬢角欲墜的汗珠,我口中未曾消散的麵包甜香,窗外細雨編織的簾幕。這一刻的溫度與濕度,竟如此強悍地穿越幾十年煙雲,在另一時空裏復活,鮮明如初。
這幀舊照中,母親當年的背影未曾遠去;而曾經那個伏案寫字的幼小身形,竟也未曾真正長大。我們只是同時存在於各自延展的時間線上——她永遠在那個雨天的水汽裏勞作;我則永恆地坐在那張油膩小桌前,咀嚼著那半個菠蘿包的溫度。
那張發黃的照片,原來竟是某個維度的時空切片。照片裡的母親與現實中長大的我,竟在時間的兩端,以一種奇異的方式靜默對話。母親當年的背影無聲訴說著辛勞,而如今的我,則在時間的此岸久久凝視,以目光回應著那縈繞不散的溫熱。
茶餐廳的鐘終於又「滴答」走動起來,窗外行人重新湧動如潮。阿榮的乾炒牛河已送到客人面前,油光閃亮,熱氣蒸騰。我從口袋裏摸出一枚舊時的三毫子硬幣,隨意擱在桌上。硬幣邊緣磨損,圖案模糊,卻沉甸甸地承載著無數個曾經流轉的「此刻」。
那張老照片裏,母親圍裙口袋中的三毫子,是否也正靜靜躺著?那硬幣邊緣的磨損,是否與我桌上這枚一樣,銘刻著歲月無聲的齒痕?
走出茶餐廳,城市喧囂猛然將我包圍。霓虹燈火流淌如河,車聲人聲交織成網。我抬頭望向高聳入雲的摩天大廈,窗格如鱗片在暮色中閃爍。這一刻的繁華,是無數個如侍應生阿榮、廚房中母親那樣平凡身影共同堆疊出來的「此刻」。無數個瞬間的汗珠滴落、腳步響起、雙手交握,最終匯聚成時代湧動不息的洪流。
此刻,就是永恆的微縮景觀。永恆並不在遙遠縹緲的未來彼岸,它就在這鮮活的當下脈搏裏跳動。
每一個此刻,都蘊藏著穿越時間的種子——或許是母親鍋上氤氳的水汽,或許是侍應生阿榮腕上那枚停滯片刻的廉價手錶,又或許是口袋裏那枚磨損的三毫子硬幣。這些看似微末的瞬間碎片,竟能在時間長河裏沉澱為不滅的星辰,在生命深處凝成晶瑩琥珀。
此刻舉頭,天幕深藍如墨,街燈已次第亮起,點亮人間煙火。就在這流轉不息的街市光影中,那一幀幀被賦予了重量的「此刻」,如螢火般悄然浮沉,匯聚成深不可測的永恆之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