港式茶餐廳裡,侍應端上熱奶茶時指尖微燙的暖意,竟已算稀罕親切。這城市如被精密計算過的器械,唯恐一絲人情暖意會拖慢其運轉。
人情何物?不過是人類靈魂深處一縷微茫的呼吸罷了。
前日黃昏驟雨傾盆,躲入銀行簷下暫避。一位賣紙皮的老婦踽踽而至,懷中紙皮已被雨水浸透,兀自滲出渾濁的褐色汁水。她放下重負,佝僂著背脊,在簷下蜷縮成一團濕漉漉的陰影。銀行內燈火輝煌,穿西裝的職員們穿梭如常,竟無一人推門問一句冷暖。那玻璃門,便如一道清晰劃分的結界,門內門外,兩重人間。忽見一西裝革履的銀行經理匆匆而出,他臂彎搭著高級外套,腋下夾著公事包,分明要趕往另一場利字當頭的酒宴。他瞥見老婦,腳步略頓,眼波在雨簾與老婦間流轉,似有刹那躊躇。老婦卑微抬頭,眼中分明有微弱企盼。經理卻終究迅速收回視線,低頭快步鑽入候在路邊的房車中,車輪碾過積水揚長而去,濺起的水花冰冷地撲向老婦腳邊。
那微頓的瞬間,是人情尚存的遊絲。而那最後決絕的轉身,則是人情湮滅最真實的碑文。
人情之厚薄,向來如雲聚散無定。曾見小販在街頭被城管追逐,如驚惶的雀鳥;路人卻紛紛收束目光,低頭匆匆而過,唯恐惹上塵埃。亦見鄰家孩童自樹上跌落,哭聲甫起,數位陌生人已同時扔下手中之物奔去相扶——那奔去的腳步,便是人性本質中未泯的微光閃動。
人情之冷暖,竟也如人飲水,深淺自知。有老翁于公車搖搖晃晃,年輕人照例垂首沉溺掌中世界。終於有人起身讓座,老人連聲道謝,那年輕人卻只微微頷首,目光片刻不離手機螢幕,神情淡漠如觀路人。此情此景,究竟是讓座者的功德,還是受座者的悲哀?人情流動之間,施與受的通道竟已悄然堵塞。
人情流轉,如風過隙,細想之下,竟比銀行裡的一紙契約更無憑依。契約尚可簽字畫押,人情卻不過是心照不宣的默契,全賴個體內心的尺度與溫度維繫。
想起魏晉亂世,竹林七賢尚能於刀鋒間隙嘯歌縱酒,以清談玄理構築人情的避風港。今人資訊如海,交流似潮,然靈魂浮沉其中,卻愈發覺得無處靠岸。手指劃過螢幕,千百條訊息如流星掠過眼底,真正觸及心底的卻杳然無蹤。靈魂在喧囂裡漂蕩,人情在資料中乾涸,竟連坐而論道、以心印心的古樸從容也成了奢侈品。
人情冷暖,向來如浮雲聚散無定。忽而想起那位銀行經理躲入房車前的短暫停頓,那瞬間的遲疑,是靈魂深處尚未被徹底磨滅的靈光。那靈光之微弱,卻正是人情於這精算世界掙扎求存的最後一線生機——它如雨霧中搖曳的燈火,微弱卻固執地證明著:人間尚有呼吸。
城市如高速運轉的機器,人情便是齒輪間偶然溢出的微溫滑潤劑。人間冷熱,不過一念。當全城皆在計算器上敲打利益得失時,那微溫的遊絲便愈發珍貴。它終將如銀行簷下那老婦眼中的微茫企盼,成為這金屬骨骼的城市裡,唯一能證明我們尚有血肉的證據。
人情如呼吸,一息尚存,便證明我們尚在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