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浮世喧囂,人如潮水般奔湧,卻常對着一杯清茶發怵。名貴的普洱,昂貴的龍井,皆因無糖無奶而遭人側目嫌棄——現代人喉舌早被甜膩麻痹,那未經矯飾的純粹真味,倒令他們如臨大敵了。
這茶味之淡,豈非世界真味?人心之懼,又豈非折射出人生選擇的荒蕪。
淡薄自甘者,向來稀少如微曦,卻足以映亮塵世昏蒙。梁實秋先生晚年蝸居台北小寓,書房僅容轉身,書桌逼仄狹窄。然而,那方寸之間,卻如他心靈的聖殿。鎮紙壓著稿紙,他伏案細筆雕琢文字,窗外市聲喧囂,卻絲毫不能沾染他的心神。他筆下流淌的,是時光研磨出的清冽與智慧,如清泉般沁人心脾。他如此坦然:「我有一几一椅一榻,酣睡寫讀,均已有着,我亦不復他求。」 書房窄小又如何?他靈魂的疆域早已越過四壁,在那字句深處拓出廣袤天地,精神豐盈得如同富甲一方的君王。
梭羅在瓦爾登湖的木屋,也不過如此。
他遠離喧嚷塵世,在湖畔親手搭建起一間僅夠容身的木屋,不慕浮名、不逐利祿。他並非消極遁世,而是以澄澈靈魂貼近自然,聆聽生命本真的律動。當湖面輕風撫過,那細碎波紋便如時間深處微小的暗號,悄然而至。他說:「我步入叢林,因為我希望生活得有意義,我希望活得深刻,並汲取生命中所有的精華。」 當世人視財富為圭臬,他卻以草木為友、湖光為伴,將生命活成一首清逸脫俗的散文詩。
此等淡薄自甘,非避世逃遁,而是千帆過盡後靈魂的歸航,是生命自擇的澄澈之境——它並非貧瘠的荒原,而是主動開墾後精神沃野上的繁花盛開。
當今世道,萬象紛繁,人們競逐浮華,彷彿生命價值只能用數字丈量。名牌加身,豪宅顯赫,奢侈品堆砌如壁障,然而靈魂的居所卻日益荒涼。物質豐盈之下,內心反而暗流洶湧,焦慮如影隨形。人們被慾望的鎖鍊捆綁,在喧囂的迷宮中迷失了歸途。此時若有人敢於卸下這身浮華重負,輕裝前行,倒成了異類,反被眾人嘲笑其「不懂世故」。
殊不知,所謂「世故」,往往不過是靈魂向世俗諂媚的姿態罷了。
淡薄自甘之人,並非懵懂無知,而是歷盡千帆後清醒自持。梭羅的木屋與梁實秋的書桌,皆非遁世之地,而是靈魂在塵囂中尋得的淨土。他們非是厭棄世界,而是洞穿浮華虛妄後,主動選擇守護靈魂深處的澄澈與豐盈。他們的淡薄,非貧乏,而是精神沃土上繁花盛開;他們的自甘,非懦弱,而是靈魂深處對生命本真的虔誠皈依。
尋常巷陌之間,或許藏著真諦。
菜市角落,常見老人推着陳舊小推車,仔細揀選着別人遺棄的菜葉。那雙手佈滿歲月溝壑,但眼神卻清明如洗,彷彿拾掇的不是蔬菜殘餘,而是某種被浮華世界遺忘的、樸素至真的寶貝。那神情安詳滿足,不卑不亢,姿態裡自有一份風雨過後的從容淡定,與對生命本質無聲的敬重。
世人大多在生命這本賬冊裡焦慮地做着加法,唯恐不足;而淡薄者卻已悄然抵達減法盡頭,領略了那至簡至純之境。那杯中清茶,那皺舊衣衫,那不起眼處——凡俗不屑一顧之處,往往沉澱着生命最本真的滋味。
淡薄自甘者,並非生命的減法,而是對存在本質最通透的乘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