澳門賭場中央,綠呢檯面如靜謐的湖泊。一位白髮老太忽贏了一小注,枯枝般的手攏住籌碼,旋即離座而去,那枚翡翠戒指溫潤如初春新葉。有人笑其膽小,她卻自道:「落雨收柴,見好便收。」語畢踽踽獨行,背影從容消隱於光怪陸離之間。
賭場如鏡,照出人心貪念。賭徒每每熬過「三分鐘貪慾」便自認成竹在胸。經濟學家凱恩斯早窺破此中玄機,他將人之貪慾喻為靈獸,需以金繩銀索縛之;行為學大師卡尼曼則洞明人性心魔,所謂「損失厭惡」者,即人懼失遠勝於喜得,正是恐懼的陰影驅得賭徒在贏小利之後仍執念難釋、步步深陷。豈不知僥倖之勝常如浮雲,轉眼便化作命運更深的嘲弄。那荷蘭數學家,精研賭術,算盡機關,末了卻將萬貫家產盡數拋擲於輪盤之上,只落得家徒四壁,唯餘數字公式空懸在頹垣敗壁間,像一曲未竟的悲歌。「見好就收」四字,原非賭桌旁輕言,乃是生死場上的智慧絕響。《史記》載越國大夫范蠡,助勾踐雪恥之後,深知「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之理。於是泛一葉扁舟,載著西施,悄然遁身於江湖煙水之中。臨別時對同僚文種寄言:「吾聞天有四時,春生秋伐。今勾踐長頸鳥喙,可與共患難,不可與共樂。」文種不聽,終被勾踐所殺。范蠡則棄官從商,散盡千金,三聚三散,逍遙自在。范公之舟行過滄波,其機敏如暗夜星光,其清醒如深谷回響,在歷史長河中獨自亮著一盞明燈:他懂得人生最難的收場,是利祿當前時收得住自己的心,是功名鼎沸時收得住自己的腳步。
我見過多少賭桌邊枯坐的沉淪者,如被無形咒語釘在財帛神龕前的祭品。籌碼的金屬腥氣瀰漫於指尖,他們卻渾然不覺,只盯住骰子在命運筒中翻滾的軌跡,雙瞳灼灼如焚。贏者渴求再贏,已非為利,而如入魔境的靈魂,被一種虛無縹緲的「贏」之幻光所引誘;輸者更如孤獸困鬥,誓言必要翻本,於是越陷越深,直至籌碼盡失,徒剩兩手空空,雙目空茫,靈魂亦被慾望啃噬得千瘡百孔。
賭場眾生相如萬花筒,映照出慾望的百鬼夜行圖。見好就收,其實並非怯懦避讓,而是從迷障中抽身而出,以澄澈之目回看此身此心。在命運之盤上,得失如雲煙過眼,唯有進退的智慧才真正刻下存在的銘文。范蠡的扁舟浮在歷史煙波之上,其進退之妙,竟比多少帝王功業更顯永恆。
賭檯如人生沙盤,輸贏一念之間。最可怕的並非輸光籌碼,而是贏時忘了自己姓名——那點贏面,竟成了靈魂被縛的第一根絲線。莊家通吃的牌局裏,真正的賭神從來不賭。
那枚翡翠戒指,在老太枯瘦指間溫潤如初,映照出人海中多少癡妄逐浪者。見好即收,究竟是以退為進的大智若愚,還是命運暗處早已標註的,唯一得體的離場時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