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The jealous souls will not be answered so.
They are not ever jealous for the cause,
But jealous for they’re jealous. It is a monster
Begot upon itself, born on itself.
嫉妒的靈魂無需回應,
他們的妒意沒有緣由,
只是為了嫉妒而嫉妒。這是一個怪物,
為自己而生,為自己而長。
莎士比亞 奧賽羅,第三幕第四景。
威尼斯大將軍奧賽羅(Othello)的老婆戴絲狄夢娜(Desdemona)心情很鬱悶,因為她的先生正在跟她發火,就只是因為她弄丟了奧塞羅送他的手帕。這時,她跟她的女僕艾米莉雅(Emilia)訴苦說,我沒有給我的丈夫嫉妒的理由(I never gave him the cause.)。艾米莉雅安慰她說,一個人會嫉妒,其實是沒有理由的,嫉妒這種情緒,是一個自我繁殖生長的怪物。
這個簡單的道理,確實是莎士比亞的真知灼見,而這部戲劇更偉大的價值,就是將嫉妒這團虛無中所生成的火焰做出一個更細膩的圖像。
奧賽羅送給他老婆當作定情物的手帕,其實就是艾米莉雅偷走的,女僕的丈夫依阿高(Iago)是奧塞羅手底下的旗官,本來覺得自己應該升官成為將軍的副官,可是奧塞羅卻拔擢了另一個將領,年輕英俊的麥可‧凱西歐(Michael Cassio),所以妒火中燒的依阿高要設計陷害奧塞羅與凱西歐,就要求老婆艾米莉雅從黛絲狄夢娜那邊偷來手帕,那條上面繡了草莓圖樣的手帕,只要栽贓給凱西歐,讓奧塞羅覺得凱西歐與戴小姐有染。依阿高從他的老婆那邊拿到手帕的時候,就說了這麼一番話:
I will in Cassio’s lodging lose this napkin,
And let him find it. Trifles light as air
Are to jealous confirmations stong
As proof as holy writ. This may do something.
The Moor already changes with my poison.
Dangerous conceits are in their natures poisons,
Which at the first are scarce found to distaste,
But, with a little act upon the blood,
Burn like the mines of sulphur.
Enter Othello
I did say so.
Look where he comes. Not poppy nor mandragora
Not all the drowsy syrups of the world
Shall ever medicine thee to that sweet sleep
Which thou owedst yesterday.
我要把這手帕放在凱西歐的房裡,
讓他得到這塊手帕,
像空氣一般輕的瑣事,對於猜疑的人
會像是聖經上的證據一般確鑿有力;
摩爾已經中了我的毒而變色了:
險惡的思想原是有毒的,
初入口時不覺怎樣可厭,
但在血裡發作一下之後,
就像硫磺一樣地燃燒起來了。
(奧賽羅上)
我已經說過。
你看,他來了!罌粟,曼陀羅,
以及世上所有的催眠藥汁
永遠不能使你
享受昨天你所有的安眠。
這段話講得洋洋得意,與其說是依阿高欣喜於自己快達成的目的,倒不如說是這個惡魔一般的角色在欣賞自己的成就,一種純粹邪惡的美感。卜倫教授(Harold Bloom)在評論米爾頓(John Milton)的史詩失樂園(Paradise Lost)裡面的撒旦(Satan)時,就說依阿高身為惡魔的前身,所作所為已經邪惡到一個藝術的境界:
…present the sublime of nihilistic power, associating aesthetic pride in the night piece one has limned with a sado-masochistic nostalgia for the intergral greatness one has ruined or is about to ruin.
。。。有力地表現出了崇偉和虛無,描述出得意夜景的傲然美感,伴隨著對那以然被毀或即將被毀的完好性格的自虐虐人的緬懷情思。
對於「完好性格」(integral greatness)的「緬懷情思」(nastalgia,照原文直譯就是鄉愁),就是依阿高這個角色的魅力來源,故鄉永遠是最完美的,所以隨著時間在崩壞的故鄉記憶,是身為人最淒美的感傷,把故鄉替換成一個曾經完美無缺的自我,像是奧賽羅那樣曾經泰山崩於前面不改色的氣魄,那此一性格的分崩離析,自然就是惡魔最重要的藝術成就,因為它也造就了一去不復返的淒美感覺。
用一個簡單的方式來說,這個莎士比亞化身成為依阿高所寫出來的劇本,字字珠璣到就連當中的舞台提示「奧賽羅上」(Enter Othello)都可以很有戲。
在偷手帕的這個場景之前,摩爾將軍奧賽羅是無懈可擊的,他與黛絲狄夢娜私定終身,娘家岳父氣沖沖找他算帳,雙方劍拔弩張之際,他也一派大度地說:「把你們的劍收起來,以免它們被露水鏽蝕。」(Keep up your bright swords, for the dew will rust’em)。凱西歐喝酒誤事(其實也是依阿高陷害),將軍大人也很明快地先把副將停職,而戴絲狄夢娜來為凱西歐求情的時候,奧賽羅也很寬容地準備重新接納副將,甚至在求情之後,戴小姐要離開之時,奧賽羅對她的愛情也已經澎湃到了一個情聖的地步:
Excellent wretch! Perdition catch my soul
But I do love thee, and when I love thee not,
Choas is come again.
可愛的女人!要是我不愛你
願我的靈魂墮入地獄,當我不愛你
天地必將渾沌。
這樣一個在事業,做人與感情上本來都無可挑惕的人,錯把奸人當朋友,對依阿高推心置腹,旗官先是在前一個晚上,部隊打敗敵人慶功的時候,給凱西歐灌酒,再找個人挑釁他,讓他誤了軍機,給奧賽羅停了職,然後依阿高再建議凱西歐去找戴絲狄夢娜幫忙求情,等黛小姐以為朋友兩肋插刀的氣魄要求奧賽羅給凱西歐復職之後,再處處暗示奧賽羅說,你老婆怎麼會這麼替這個(年輕英俊的)將官講話,他們之間好像有點不對勁喔,你太太(威尼斯貴族白人小姐)這麼年輕漂亮,而你卻是個年紀比較大的黑人,又是從外邦來的,不了解我們這裡的年輕小姐其實都很外向喔。一邊跟將軍暗示這些事情,一邊也勸奧塞羅不要想太多,這些都只是猜測而已,嫉妒這種情緒是很可怕的:
O, beware my lord, of jealousy.
It is the green-eyed monster which doth mock
The meat it feeds on.
啊,您要小心妒忌啊,大人,
這是一頭綠色眼睛的怪物,
嘲弄著它的獵物。
這個虛偽的警告所用的修辭,跟依阿高老婆艾米莉雅後來對嫉妒的形容一樣,就是一頭可怕的怪物。對於這個警告,奧賽羅回應得很豪邁,卻也在言詞間閃現了他的動搖:
Why, Why is this?
Thkin’st thou I’d make a life of jealousy
To follow still the changes of the moon
With fresh suspicious? No, to be once in doubt
Is once to be resoved. Exchange me for a goat
When I shall turn the business of my soul
To such exsufflicate and blowed surmises
Matching thy inference.
為什麼要這麼說?
你覺得我會過著妒忌的日子,
每天隨著月的盈缺升起新的猜疑?不,一旦有了猜疑,
就要立刻解決。要是我把自己的靈魂投入
你所講的那種捕風捉影的糊塗事,
那我就成了一頭愚蠢的山羊。
「月的盈缺」(the changes of the moon)是一個有意思的比喻,月亮看起來天天在變,實際上也不過就是光影的變化,月亮本身,就跟生活裡面的柴米油鹽一樣,其實本來也沒什麼大不了的事,真正浮動轉換的只是人的觀點與看法。這些想法的閃動,成了人與人關係之間最令人焦慮的來源,在男女關係之中,這股焦慮讓人不停地問一個無解的問題:這個人到底愛不愛我?而感情跟生命一樣悠緩流動,只用一個「愛」與「不愛」的問題來形容這條河流,足顯人在面對情人與思索自我的萬般不耐。這份不耐煩的情緒,就隱藏在奧塞羅十足做作的灑脫當中:
No, Iago.
I’ll see before I doubt; when I doubt, prove;
And on the proof, there is no more but this;
Away at once with love or jealousy.
不,依阿高
在我親眼目睹之前,我不會懷疑;當我有所疑,就去證明。
證實了,我就一了百了,
讓愛情與嫉妒同時毀滅。
中文的翻譯不如英文那樣簡短有力,表現奧塞羅自以爲處事明快的急躁不安。「當我有所疑,就去證明」(When I doubt, prove)四個音節就決定了感情(與老婆)的生死。除了感情問題之外,這個不耐煩的態度同時在處理的,還有長年累積在奧塞羅自信與戰功之下,不可否認的自卑,文化的隔閡,種族歧視,還有將軍在與朝中文官相處時的捉襟見肘,這些事情總結成為在面對情人時對自己外貌與談吐的自卑。種種的心情,實在難以在一時的疑惑與解答之間撥雲見日。
在處理自己的情緒與生活根本問題上缺乏耐性,那麽,時間永遠站在魔鬼那邊。在奧塞羅亟欲知道太太是否背叛自己(好像在拿自己的頭去撞牆面的同一個地方)的時候,依阿高只要靜靜等待奧塞羅的不耐來把整件事情越搞越糟。在整齣劇的第三幕第二景,奧塞羅在接受依阿高的暗示以後,將軍的人格完整性就已經開始動搖,一直到第三幕的中場,依阿高自艾米莉雅那裡拿到戴絲狄夢娜的手帕以後,奧塞羅再度走上舞台,就已經變成了另外一個人,轉變之迅速(前後也不過短短幾個對話的時間)與自然,讓依阿高產生了類似鄉愁的緬懷之情,狡黠地感嘆著將軍已然逝去的昨日安眠,洋洋得意於他在奧塞羅的穩固人生當中所能造成的轉眼地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