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賽羅》下篇。一念天堂,一念地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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奧賽羅先是感嘆自己逝去的平靜生活,在這生活裡,戰場的廝殺聲都好過內心不停地猜疑:

I had been happy if the general camp, 

Pioneers and allm had tested her sweet body, 

So I had nothing known. O, now for ever 

Farewell the tranquil mind, farewell content,

Farewell the plumed troops and the big wars

That makes ambition virtue! O, farewell,

Farewell the neighing steed and the shrill thump,

The spirit-stirring drum, th’ear-piercing fife, 

The loyal banner, and all quality,

Pride, pomp, and circumstance of glorious war!

And O, you mortal engines whose rude throats

Th’ immortal Jove’s dead clamours counterfeit, 

Farewell, Othello’s occupation’s gone. 

要是整個軍營

就連最低級的士兵,都摟過她的嬌軀,

只要我不知道,那麼我還是快樂的。

現在,永別了,平靜的心靈,

再見了,滿足的心,

再見了,威武的大軍,還有壯大的戰事。

再見了,長嘶的駿馬,銳利的號角,

驚魂的戰鼓,刺耳的軍笛。

莊嚴的大旗,和一切戰場上

無數的威儀,

還有你,殺人的巨砲,你殘暴的

模仿著天神的怒吼,

再見了,奧賽羅的事業已經完結。

然後感傷自己已然消逝的愛情,在修辭上,剛好與他「地獄墮入靈魂」(Perdition catches my soul)的愛情宣言互相呼應:

Look here, Iago.

All my fond love thus do I blow to heaven—’tis gone,

Arise, black vengeance, from the hollow hell

Yield up, O love, thy crown and hearted throne

To tyrannous hate! Swell, bosom, with thy fright,

For ’tis of aspics tonges.

聽著,依阿高,

我把我的癡情吹向天空,它已經消失了,

黑暗的報仇,從地獄到來吧,

愛情啊,你的王冠和寶座,

就讓給那殘暴的憎恨吧!脹起來吧,我的胸膛,

因為你已經滿載著毒蛇的螫舌!

天堂與地獄的差異,用來形容忌恨的痛苦,應該算是個貼切的對比。依阿高自己待過嫉妒的地獄,他眼睜睜看著比自己英俊挺拔的凱西歐爬到自己的頭上,細細品嚐這份苦楚的同時,誓言要為奧塞羅創建一個愛不到戴絲狄夢娜的地獄。

卜倫教授一直認為,彌爾頓所創造出來的撒旦,前身就是莎士比亞所創造出來的伊阿高。除了兩位作者創作背景的相近之外,這兩個角色的設定也很類似。依阿高是受到奧賽羅忽略的將官,而撒旦,在猶太教與基督教的神話當中,則是受到上帝罷黜的墮落天使。在彌爾頓的失樂園裡面,在上帝宣布耶穌基督成為所有天使的指揮官,而且天使的職務就是要保護伊甸樂園當中的人類。在聽到這項命令的同時,路西法(Lucifer,撒旦尚未成為惡魔前的天使名字)身體裡就長出了嫉妒的惡魔,開始算計著要帶領一批天使反叛上帝與耶穌。所以,撒旦之引誘亞當與夏娃,就像依阿高之引領奧塞羅,都是要將本來安逸生活在樂園當中的人,帶進一個他們原來想像不到的地獄,或者說,讓他們認識到,其實地獄本來就閃現在他們的逸樂生活之間。

所以在卜倫教授在他的西方正典(The Western Canon)裡面,就把依阿高的懷舊與撒旦的惡意並列在一起,試著傳達整個文學史上最著名的兩個魔性角色的魅力:

Ah, gentle pair, ye little think how nigh

Your change approaches, when all these delights

Will vanish and deliver ye to woe

More woe, the more your taste is now of joy;

Happy, but for so happy ill secured

Long to continue, and this high seat your heaven

Ill fenced for heaven to keep out such a foe

As now is entered; yet no purposed foe 

To you whom I could pity thus forlorn

Though I unpitied: league with you I seek,

An mutual amity so strait, so close,

That I with you must dwell, or you with me 

Henceforth; my dwelling haply may not please

Like this fair Paradise, your sense, yet such 

Accept your maker’s work; he gave it me,

Which I as freely give; hell shall unfold, 

To entertain you two, her widest gates, 

And send forth all her kings; there will be room,

Not like this narrow limits, to receive 

Your numerous offsprings. 

啊,溫婉的伉儷,你們想不到

你們的變化已是如何迫近,

屆時這一切歡愉

都將煙消雲散,你們將陷入災厄,

你們此刻的歡愉愈是美味,

他日的災厄將更加心酸;

今日幸福美滿,

但這份幸福難以久長,

汝等天堂之崇高居位

不足以禦防這樣一個仇敵此時闖入天堂;然而我來此並無惡意,

我垂憐你們這班寂寞孤零

雖則我自己無人憐憫:我想要與你們互結情誼

彼此親善,相依相契,沒有距離,

從今後,我必與你們同居,或則你們與我結伴為鄰;

我那居處或許不似這樂園佳境那麼討你們歡心,

但你們本當領受你們那造物主的作品,他將它贈給我,

我也慷慨將它贈給人;地獄將大開其門,

來招待你們兩人,

還把她的所有君王都喚來;那兒不似這些偏狹境域,

儘有充足空間容得下你們繁多的子孫。

撒旦這裡所說的「變化的迫近」(change approaches),與奧塞羅所經歷的變化,有異曲同工之妙。只是莎士比亞的天才勝過彌爾頓,信念的崩毀本來可能相當耗費時間,就像撒旦的追尋一樣(在地獄沈思,與惡魔開會,闖出地獄之門,飛越渾沌,窺伺樂園,感傷自己失去的天堂,最後誘惑人類反叛上帝),而依阿高的工作在不到一天就已經完成,自詡情聖的將軍大人一夕之間變成惡鬼。這惡人挾帶劇作家莎士比亞對於人性的穿透力,看出流竄於自己心胸當中的妒忌與恨意實際上流動在身邊每個人之間,甚至越高地位,平時表現越是完美無缺的人,內心的黑暗極其細膩,其崩毀就越能彰顯人性的奧妙:「汝等天堂之崇高居位,不足以禦防這樣一個仇敵此時闖入天堂」(...this high seat of your heaven, Ill fenced for heaven to keep out such a foe as now is entered)。彌爾頓在俗世的識見不如莎士比亞(其中一個可能的原因,除了沒有莎翁那樣機靈的心智之外,有可能是彌爾頓本來眼睛就瞎了),這個虔誠的新教徒必須要用宗教與神話的框架來建構自己對人性的了解,而靈敏的劇作家則在人身上就看到了天堂的完滿與地獄的灼熱,並且巧妙地讓這兩個極端矛盾的意象在環球劇院(The Globe)的同一個舞台上粉墨登場。劇本奧塞羅第三幕之後,每一次的舞台提示「奧賽羅上」都是墮入地獄的步伐。

一念天堂,一念地獄,在非基督教的文化裡面可能是個老生常談,在自中古世紀就充斥著教會霸權的西歐,能夠將這來生的想像空間與人性巧妙結合,把這個需要經歷一世甚至好幾世的劫難與福報在生活的每個當下展現出來,這大概就是文學天才的定義。情人之間的甜蜜,男人為愛奮不顧身的灑脫豪邁,女人海枯石爛的愛情忠貞,天堂一般美好的生活願景,隨時都有可能跟著一條手帕(在現在也許就是一條閃現在手機上的簡訊,或者其他由惡魔擺放在眼前的最平常的事物)消失無蹤,接下來,在無止盡的爭吵質問與自以為是的算計之中,甜蜜的小倆口就被逐出樂園,在眾生哭嚎的地獄裡繼續孕育無盡的苦難。嫉妒(應該算是人的負面情緒裡面最猛烈的一種)若真如艾米莉雅所說,是一頭自我成長的獸,失去上帝眷顧的人為求生存,若非以無盡的耐性(奧賽羅當然是失敗了)觀察並馴養這個隨時變異的黑暗自我,或是完全擁抱這一片廣漠的地獄,如惡魔(也得有點創作天才)一般,邀請自我感覺良好的男男女女,走出那個窄窄的假樂園,一起來聆聽這野獸的嚎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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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躁異色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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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個小小的公寓裏養了一隻異色瞳黑白貓,不過開這個方格子不是為了寫貓。專心寫文字的時候,被忽略的貓總是很暴躁。所以在這裡紀錄了他每次以黃綠兩隻大眼睛怒視我努力寫閱讀感想的過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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