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 have seen it coming these years. As sure as we are standing here the Jew merchants are already at their work of destruction. Old England is dying.
He stepped swiftly off, his eyes coming to blue life as they passed broad sunbeam. He faced about and back again.
—Dying, he said, if not dead by now.
「近年來，我一直看著事態的這種發展，猶太商人們已幹起破壞勾當了，這就跟咱們站在這裡一樣地確鑿。古老的英國快要滅亡啦。」
他疾步向一旁走去。跨過一束寬寬的日光時，兩眼又恢復了生氣勃勃的藍色。他四下打量了一下，又朝這邊走來。
「快要完蛋了，」他又說，「如果不是已經完蛋了的話。」
在給小朋友補完數學作業以後，史蒂芬去見學校一個類似教務主任的人，叫做迪希先生（Mr. Deasy），主要是要跟他拿薪水。迪西先生在學校算是很投入工作，做事情應該也算是井井有條，譬如說，他要拿錢給史蒂芬的時候，就秀出來一個特別的錢包，在裡面不一樣面額的鈔票跟零錢都分開放，這樣子有助於理財，不像史蒂芬覺得反正拿到了錢也留不久，大概一下就跟朋友喝酒喝光了，就把錢往口袋隨便亂塞。迪西先生是個英國裔的愛爾蘭人，非常以自己的英國文化傳統自豪，看到史蒂芬這樣隨便放錢的態度，就跟史蒂芬說，英國人比其他民族優秀的地方，就是自己付錢（I paid my way），從來不欠債（I owed nothing）。他還引了莎士比亞戲劇奧賽羅（Othello）裡的大壞蛋依阿古（Iago）所講的話來教訓史蒂芬（順便炫耀一下自己的文化素養）：
—Because you don’t save, Mr. Deasy said, pointing his finger. You don’t know what money is. Money is power. When you have lived as long as I have. I know. I know. If youth but knew. But what does Shakespeare say? Put but money in thy purse.
—Iago, Stephen murmured.
He lifted his gaze from the idle shells to the old man’s stare.
—He knew what money was. Mr. Deasy said. He made money. A poet, yes, but an Englishman too.
「因為你不攢錢，」迪希先生指著他說，「你還不懂金錢意味著什麼。金錢是權。當你活到我這把歲數的時候就懂得啦。我懂得。我懂得。倘若年輕人有經驗。。。。然而莎士比亞怎麼說來著？只要把銀錢放在你的錢袋裡。」
「依阿古，」史蒂芬喃喃地說。
他把視線從紋絲不動的貝殼移向老人那凝視著他的目光。
「他懂得金錢的價值，」迪希先生說，「他賺下了錢。是個詩人，可不，然而又是英國人。。。」
依阿古的這句話，「只要把銀錢放在你的錢袋裡。」（But put money in thy purse）在奧塞羅的整段台詞是這樣：
It is mere a lust of the blood and a permission of the will. Come, be a man. Drown thyself? Drown cats and blind puppies. I have professed me thy friend, and I confess me knit to thy deserving with cables of perdurable toughness. I could never better stead thee than now. Put money in thy purse. Follow thou the wars, defeat thy favor with an usurped beard. I say, put money in thy purse. It cannot be long that Desdemona should continue her love to the Moor—put money in thy purse—not he his to her, and thou shalt see an answerable sequestration—put but money in thy purse. These Moors are changeable in their wills—fill thy purse with money. The food that to him now is as luscious as locusts shall be to him shortly as bitter as coloquintida. She must change for youth. When she is sated with his body, she will find the error of her choice. Therefore put money in thy purse. If thou wilt damn thyself, do it a more delicate way than drowning. Make all the money thou canst. If sanctimony and a frail vow betwixt an erring barbarian and a super-subtle Venetian be not too hard for my wits and all the tribe of hell, thou shalt enjoy her; therefore, make money. A pox of growing thyself—it is clean out of the way. Seek thou rather to be hanged in compassing thy joy than to be drowned and go without her.
這只是肉體的慾望，和意志的放任罷了。來吧，做個男子漢，投水自盡？還是淹死貓和狗比較好吧。我早已聲明我是你的朋友，我和你的交情，是外力無法破壞的，現在是為你出力的時候了。把錢袋裝滿錢吧，跟他們去作戰。用假鬍子改變容貌，我說，把錢袋裝滿錢，黛絲狄蒙娜對那摩爾人的愛，不會長久。把錢袋裝滿錢吧，他的愛也不會持久。他們一開始就乾柴烈火，感情一定會破裂的。錢袋裝滿錢吧，這些摩爾人很容易變心，錢袋裝滿錢吧。現在他享受的甜美滋味，很快就會變得跟苦瓜一樣澀口。她必定要換一個年輕男子，享受夠了他的身體，她就會發現自己選錯了人，錢袋裝滿錢吧，若你真決定自殘身體，就選擇一種比跳海得體的方式吧。盡力多找些錢來，憑著我的計謀和奸詐，定能破壞流浪蠻人和狡猾威尼斯女人之間的脆弱婚約，這絕不困難。你一定可以擁有她，把錢袋裝滿錢，去你的投水自盡！別再想這種事，寧可得到了快樂時被吊死，也不要得不到她獨自去淹死。
依阿古是莎士比亞所創作出來最出色的幾個壞蛋之一，奧賽羅這個悲劇講的是威尼斯的大將軍奧塞羅很會打仗，依阿古是他的旗官，本來以為這個將軍會升自己成為他的副官，沒想到大將軍把另外一個優秀的軍官卡西奧（Cassio）升格成副官，希望落空的依阿古這時就想盡辦法要陷害奧塞羅與卡西奧。在劇情一開始的時候，依阿古身為奧塞羅的親信，知道奧塞羅跟他上司的女兒黛絲狄蒙娜（Desdemona）私奔了，就跟朋友羅德里高（Roderigo）一起把這個消息告訴女孩子的父親，因為，雖然這個父親很器重奧塞羅的軍事能力，他還是跟一般威尼斯人一樣，不想把女兒許配給一個摩爾人，也就是蠻邦的黑人。而羅德里高是一個愛慕黛絲狄蒙娜的呆子，被依阿古當作整個奸計裡的一個旗子，結果老父親氣沖沖去找奧塞羅算帳，黛絲狄蒙娜趕來，在眾人面前發誓是自己愛上了摩爾人，老上司覺得生米已經煮成熟飯，大概也沒力阻止，只好答應他們的婚事。這時羅德里高拆散摩爾人與心上人的美夢泡湯，想要去投水自盡，依阿古就講了這麼一大段話來勸他說，你的心上人雖然嫁給了那個黑人，這只是他們剛談戀愛被感情沖昏頭，我一定會再想別的計謀來拆散他們，你一定要相信我身為你的朋友，絕對會替你出這一口氣。
不過，在這義氣滿滿的演說裡面，隨時都插入了這個句子：把錢放到錢袋裡去（Put thy money in thy purse）。這在表現技巧上，好像在看某個節目的時候，中間穿插的廣告。雖然觀眾主要的注意力是在節目上，不斷重複出現的廣告還是會悄悄地把某個牌子的牙膏放到觀眾的記憶裡面去，讓這個呆呆看電視的人下次去買牙膏時，很可能在眾多牌子的牙膏裡面還是選了廣告出來的那款。羅德里高的注意力當然還是放在依阿古的義氣上，不過他也像我們現代坐在螢幕前的一般人一樣，接受了暗示去籌錢跟著奧塞羅的軍隊出去打仗，而這些錢當然也就落入了依阿古的口袋裡面。
這樣的一段戲劇結構在史蒂芬的故事裡面能發揮什麼作用依阿古的一句名言顯示出來，迪希先生的貪財市儈就閃現在他道貌岸然的英國紳士風度上，尤其是在他對猶太人的鄙視眼光裡，就好像依阿古要貪朋友錢的想法，就隱藏在他的義氣裡。在討論完錢以後，迪希先生展現出一般歐洲人對猶太人的不屑，他說，現在的英國還有其他歐洲國家，都快要被猶太人控制啦，這真是一種文明的墮落（一邊講還一邊像教會裡面講道的神父一樣，跨過上方照進來的陽光）。以基督信仰為主流的歐洲人（不管是天主教還是新教）之所以仇視猶太人，表面上的理由是猶太人曾經迫害耶穌，把耶穌釘上了十字架。就像迪希先生正氣凜然對史蒂芬說的，「他們對光犯下了罪。。。你可以從他們眼睛裡看到黑暗。正因為如此，他們至今還在地球上流離失所。」（They sinned against the Light…And you can see the darkness in their eyes. And that is why they are wanderers on the earth to this day.）不過，實際上是因為歐洲人經濟大權都落入聰明的猶太人手裡，才產生了這樣的民族仇恨。而這樣經過宗教包裝的種族歧視與金錢崇拜，由（炫耀理財錢包的）迪希先生表現出來，應該算是恰如其分。更有趣的是，迪希先生對自己的矛盾，也不是很了解。他覺得自己正走在信仰上帝的光明道路上。
迪希先生的矛盾，用都柏林人 （Dubliners）裡面恩寵（Grace）的故事角度來觀察，也很有趣。恩寵的故事很簡單：一群男人要幫一個朋友戒酒，想到的辦法不是直接禁止他喝酒，而是帶他去參加一個應該沒什麼效用的共修會，期待能幫他洗心革面。在那個無三小路用的共修會上，有一個大家都很推崇但也確實無三小路用的講道神父，為了增加聽講者（大概都是酒鬼）洗心革面的信心，就提出了聖經福音裡的一段話，
For the children of this world are wiser in their generation than the children of light. Wherefore make unto yourselves friends out of the mammon of iniquity so that when you die they may receive you into everlasting dwellings.
因為今世之子，在世事之上，較比光明之子，更加聰明。你們要藉那不義的錢財，結交朋友，到了你們死時，他們便會接你們到永世的居所。
這位神父引這段聖經，主要目的大概是要講世俗的人，就算酗酒誤事，基本上耶穌都還覺得這些人是可以得救的，所以來到這個共修會的愛爾蘭男人們應該是如釋重負。不過這種簡略的釋經方式也誤解了這段話的本意。在路加福音的第十六章裡面，耶穌在面對愛錢的法利賽人（Pharisees，也就是後來陷害耶穌的猶太神棍）講出了這段話：
And I say unto you, Make to yourselves friends of the mammon of unrighteousness; that, when ye fail, they may receive you into everlasting habitations. He that is faithful in that which is least is faithful also in much; and he that is unjust in the least is unjust also in much. If therefore ye have not been faithful in the unrighteous mammon, who will commit to your trust the true riches? And if ye have not been faithful in that which is another man’s, who shall give you that which is your own? No servant can serve two masters: for either he will hate the one, and love the other; or else he will hold to the one, and despise the other. Ye cannot serve God and mammon.
我又告訴你們，要藉著那不義的錢財結交朋友，到了錢財無用的時候，他們可以接你們到永存的帳幕裡去。人在最小的事上忠心，在大事上也忠心；在最小的事上不義，在大事上也不義。倘若你們在不義的錢財上不忠心，誰還把那真實的錢財託付你們呢？倘若你們在別人的東西上不忠心，誰還把你們自己的東西給你們呢？一個僕人不能事奉兩個主；不是惡這個愛那個，就是重這個輕那個；你們不能又侍奉上帝，又侍奉瑪門。
法利賽人因為耶穌的福音而使他們原來的宗教事業收入受到影響，所以處處跟耶穌為難。耶穌藉由這段話指責的，就是這些人在上帝旗幟之下的利益崇拜：錢財就是拿來用，愛錢就愛錢，其實本來也沒什麼大不了，可是為了錢財而強調自己對上帝的信仰，或者刻意利用上帝的信仰來掩飾自己的貪財，就像同時侍奉上帝與瑪門（serve God and mammon）的人，離得救這條路就差得遠了。在恩寵裡面，整個故事諷刺的地方，就是在這裡耶穌的話，在講道台上被拿來掩飾神父為了穩固自己的地位而媚俗，說大家都是俗人都可以被原諒，而對於在講道台下那些酒鬼們來說，這段對聖經的誤讀，則是確保了他們未來可以繼續喝酒繼續被原諒的行徑。而這個因為（盲目）信仰宗教的情況，則讓史蒂芬面前的教務主人迪希先生，繼續在信仰的羽翼之下，沾沾自喜地懷抱著自己的民族仇恨與財務焦慮。如同莎士比亞給予惡魔依阿古的台詞，這樣的私慾四處閃現在愛爾蘭的善男信女之間，這些善男信女一邊數鈔票一邊喝酒一邊振振有詞地譴責猶太人。
不過，這整個故事（其實也沒什麼故事，只是小職員史蒂芬去跟教務主任迪希先生拿薪水）更耐人尋味的狀況，就是迪希先生所指責的猶太人，跟史蒂芬的放逐性質產生了契合。迪希先生跟其他的都柏林信徒一樣，相信一個口號式的上帝，他覺得自己正在為上帝，為正義而戰（他還很勤奮地投稿報紙針貶時事，雖然好像都沒什麼用），因此對猶太人的崛起不可掉以輕心。而史蒂芬對這樣的口號尤其反感，就是因為這樣不加思索而投入天主信仰的母親引起了他的強大罪惡感，與出離故鄉的想法。譬如，迪希先生在讚揚歐洲文化時，他就直覺到其中的不對勁：
We are generous people but we must also be just.
-I fear those big words, Stephen said, which makes us so unhappy.
「。。。我們是個慷慨的民族，但我們也必須做到公正。」
「我怕這種冠冕堂皇的字眼兒，」史蒂芬說，「這使我們遭到如此之不幸。」
後來在這個對話中，這「冠冕堂皇的字眼兒」（big words）進化成為迪希先生的歷史樂觀論，也對應出史蒂芬的所想去相信的事物：
From the play field the boys raised a shout. A whirring whistle: goal. What if that nightmare gave you a back kick?
—The ways of the Creator are not our ways, Mr. Deasy said. All human history moves towards one great goal, the manifestation of God.
Stephen jerked his thumb towards the window, saying:
—That is God.
Hooray! Ay! Whrrwhee!
—What?
—A shout in the street, Stephen answered, shrugging his shoulders.
「造物主的做法跟咱們不一樣，」迪希先生說，「整個人類的歷史都是朝著一個偉大的目標前進：神的體現。」
史蒂芬衝著窗口翹了一下大拇指，說：
「那就是神。」
好哇！唉呀！嗚嚕嚕嚕！
「街上的喊叫，」史蒂芬聳了聳肩回答說。
在這個（討薪水的）對話裡面，猶太人也許就是一個把口號式的上帝打散成街上喊叫的機會，讓史蒂芬得以把自小到大被母親鑲嵌在自己靈魂中的無知解構成單純而直接的感官經驗，把生命從無所謂（卻一直跳針）的口號信仰轉變成為可以更細膩的文字去描述的過程。也許因為這樣的民族跟歐洲民族一樣，都在努力生活著（其實都很愛錢），只是西歐人（還有無知的愛爾蘭人）自古以來的假清高（其實虛偽的基督教徒與迫害耶穌的法利賽人也差不到哪裡去）所敵視的對象，猶太人，可能可以一個旁觀者的距離重新看待都柏林人生活的方式。猶太人利奧波德・布盧姆（Leopold Bloom）在這裡要說成為史蒂芬精神上的父親，可能也還太早。不過這個人生活在都柏林，一直都很微妙地被排除在天主的生活圈之外，也許可以為年輕的藝術家提供一個新的視野，與救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