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街頭天橋之上,四顧皆是窄仄的樓宇擁擠着,霓虹招牌彼此相疊,光線如刀割破夜的肌膚。我倚欄下望,車流如河,人海奔流,彼此皆裹挾於這稠密的方寸之內。忽而仰首,遙遙天幕上竟有星子閃爍,卻被城市燈光所稀釋,渺茫而微弱。宇宙之大,人海之微,二者於此暗夜之中,竟在咫尺之間對峙爭鋒。
街尾涼茶鋪裡,掌櫃老周伏案勾畫賬簿,他鬢髮霜白,指節粗大卻精細寫着蠅頭小楷,字字清晰,筆筆分明。賬簿裡數字繁多,盈虧起伏,卻總有一筆未清之數,寫著「無」,無聲靜臥於頁角。老周每每翻閱至此,便會停頓,目光越過櫃檯,望向門外街心。那筆「無」字,如一個懸而未決的啞謎,既非實有,亦非虛無,又似乎兼藏二者,幽幽浮動於紙頁之上,竟隱隱牽動著深淵般的無限。
某一晚滂沱大雨,老周收店時竟見門前蜷縮一濕透身形,瑟瑟發抖。喚入鋪內煮了熱茶,那流浪漢顫抖捧碗,語無倫次:「無家可歸,無錢可依,無路可走,無處可去。」言畢,熱淚便滾落碗中,與茶湯混濁成一片。老周注視著那衣衫濕漉漉貼於背上,像一隻初脫舊殼的蟬蛻,空虛懸掛於世間。老周心中微動,暗思:人若被剝去世間所有標籤——財富、身份、籍貫、姓名——那時「人」究竟為何物?豈非如那雨滴,自蒼茫天上墜落,終又歸於土地,身世無憑亦無跡?老周夜半無眠,推門而出,悄然登臨天台。抬頭仰望,香港的燈火似織成一張巨大而牢固的網,將星空驅逐於天邊。然天幕盡頭,仍有疏落的星宿掙扎著浮現,如黑暗中眨動的眸瞳。遙想古人仰望天穹,渾然不覺自己在宇宙中不過微塵一點。這微塵竟能生出《莊子》中「天之蒼蒼,其正色邪?其遠而無所至極邪?」的浩歎,亦能於《淮南子》裡窺得「往古來今謂之宙,四方上下謂之宇」的龐然之境——有限之軀如何容納無限之思?難道真如《易經》所言:“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人之精神,難道竟可無限延展至形而上的永恆之域?
無極之思緒,非僅東方獨有。西方哲人仰望穹蒼,海德格爾亦曾言:「有限性是人類存在的本質,然而人卻總是不斷地超越自身。」有限的生命竟欲理解無限,這悖論本身便蘊含著驚人的奧秘。
天文台巨大的望遠鏡指向遼闊天際,捕捉著億萬光年外的微弱訊息。科學將宇宙之浩瀚化為冰冷公式,理性之光撕開混沌一角。然當鏡頭迴轉,偶然對準嬰兒初睜的雙目——那雙眼眸中映著無垠星河,純粹而好奇,竟似天然承載著對這茫茫宇宙的原始叩問。科學的探測與嬰兒的凝望,兩種探尋方式,恰如陰陽二極,彼此對峙又彼此成全,共同指向無窮之謎。
老子曰:「天下萬物生於有,有生於無。」老周那頁賬簿上懸宕的「無」字,如今看來竟如微塵閃耀著永恆之光。此「無」並非貧瘠之空,而是如大地在冬雪覆蓋下醞釀生機,是天地未開前無聲的醞釀,是「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的秘藏源頭。那筆「無」字,正是萬物萌蘖之前玄牝的寂靜門戶。
此刻坐回涼茶鋪中,老周手捧茶碗,碗底沉澱著藥材的褐跡。這微末的痕跡之中,彷彿蘊藏著宇宙洪荒的消息。他頓悟:生命不過是無限與有限之間一次短暫的相遇,猶如流星劃過天際,一瞬之光映照永恆的夜。
世人常追問宇宙終點何在,殊不知我們自己便是行走的邊界,是無垠在有限形體中一次顫動的顯現。我們是無限的客體,亦是探詢無限的主體。有限的生命本身,已然是無邊宇宙在剎那間凝成的一粒驚歎;肉身雖為狹隘囹圄,靈魂卻得以窺見無極幽邃深處的微光。
無極,本就是我們生命最本質的內核。我們於塵世中跋涉,如微塵飄浮於無邊天宇,卻在軀殼之內靜藏著整個浩瀚宇宙——有限自身,原來正是無限在人間最精微、最深沉的變形。剎那與永恆於此相遇,有限之軀竟儼然是無極在人間最切近的倒影。
此身雖囿於寸土,而心已吞吐八荒。有限軀殼之內,原來早已棲息著無限的宇宙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