聲音的詛咒

“The Black Cat” by Edgar Allan Poe

我的想法實在很蠢，蠢得我實在不想說。

艾德格﹒愛倫﹒波 〈黑貓〉

以前當兵的時候，最討厭的事情就是輪到晚上查哨，因為我們的軍營很大，又有很多哨點在樹林裡面，一到了晚上又沒有路燈，拿著手電筒在樹林裡面穿梭來穿梭去，心裡面就會覺得很恐怖，白天的時候整個營區要做的事情很多，都是男人在吼來吼去，橫眉豎眼比手畫腳，甚至叫罵到一副想要殺掉你的樣子，感覺都沒有晚上在這個寬闊的樹林裡面走還要可怕，因為至少白天出現的還是人的聲音，他跟你吼叫你還大概知道有一些什麼事情會發生，可是走在漆黑的樹林裡面，樹上還有一些不曉得叫什麼的鳥在唧唧咕咕，地上有時候也會有些不知道什麼東西的黑影竄過去，有的地方甚至連路都沒有，我還得直接穿過草叢，拿著微弱的手電筒東找西找，好不容易才能找到某個漆黑的角落站著一個愣愣的士兵。士兵看到我都會覺得很奇怪，來查哨的軍官應該要有點兇，要注意站哨的人有沒有偷睡覺，或是要考一些奇奇怪怪的口令來確定這個兵在上哨前有沒有作好準備。可是這個排仔（排長的台語稱呼）來查哨居然一副很感激的樣子，而且還會留下來哈拉打屁快要十分鐘。唉，他們這些愣愣的士兵，怎麼知道我這個膽小的排長在樹林裡面晃了快半小時才找到一個同類的心情。

突然想到這件事情，因為最近都在讀小說，大部分小說都是在講人，自私的人，好心的人，勇敢的人，膽小的人，各式各樣的人，而且在求戲劇效果的前提之下，這些人在故事裡面都會有誇張的演出：吼吼叫叫，開懷大笑，號啕大哭，全部都是人的聲音，訴說一個個獨特的個性，再令人難過的表現都還是會有親切感。可是今天碰到怪胎艾德格﹒愛倫﹒波的小說，感覺就很像查哨，突然從一個熱熱鬧鬧的地方進入一個完全黑暗陌生的環境。他的小說與其說主角是人，還不如說是一些搞不清楚為什麼會出現的聲音。譬如說〈黑貓〉，這個短篇故事情節很簡單，就是說話的主角酗酒，然後把自己的老婆跟寵物黑貓都殺掉了，然後把兩具屍體都埋到牆壁裡面去。在他平常狂亂的幻覺裡面，就是一直懷疑貓的叫聲到底有什麼意思，有時候會覺得這個叫聲在嘲笑他，或是在引誘他犯罪，當然讀者應該都會知道這些都是他自己想的，可是類似查哨的經驗就會讓我稍微體會他的心情，一些不是人發出的聲音其實背後本來就沒有什麼意思，可是對我這個沒膽的人來說，在聽到的那個當下，要是嚇了一跳，就會開始胡亂猜說那可能是什麼什麼叫出來的，不要怕不要怕，那對於那個喝酒太多的神經病養貓主角來說，他就是一直要告訴自己這個一定是什麼什麼聲音，它一定是要我怎樣怎樣，所以我也一定要把它怎樣怎樣。。。在警察到他家來查他妻子的失蹤的時候，他就自己對警察炫耀他家的牆壁，牆壁後面有他死掉的老婆跟原本應該死掉的貓，接下來發生的事情把他的恐懼帶到最高點。

No sooner had the reverberation of my blows sunk into silence, than I was answered by a voice from within the tomb!—by a cry, at first muffled and broken, like the sobbing of a child, and then quickly swelling into one long, loud, and continuous scream, utterly anomalous, and inhuman—a howl—a wailing, shriek, half of horror and half of triumph, such as might have arisen only out of hell, half of horror, conjointly from the throats of the damned in their agony and of the demons that exult in the damnation. 

牆面被我用手杖重擊之後，回音未散，我就聽到牆裡一陣哭叫。剛開始，那個聲音模模糊糊、斷斷續續的，就像小孩抽噎哭泣的聲音，接著，很快變成一陣連續的長音高聲尖叫；那個聲音很不規則，簡直不像人類所發出，那是一種夾雜著驚恐與歡呼的尖銳嚎叫，聲音感覺上像來自地獄，像是被打入地獄的人發出的痛苦聲，和地獄惡魔發出的歡欣鬼叫交相混音之後，所發出的淒厲嚎叫。

其實貓哪裡知道人類一天到晚在講的什麼天堂地獄，那就是貓叫而已，可是這個說話者努力的要給這些聲音很確定的意義，把自己都搞瘋了。我想，最恐怖的應該不是貓叫或是鳥叫背後真的有一個什麼它在鄙視誰或是嚇唬誰的感覺，應該是我們在聽的時候，根本就不知道這些聲音到底為什麼發出來，然後愚蠢的人就開始要用種種方法對自己證明自己的解釋一定是對的，然後就等著被自己的無知與虛無感給毀滅掉。

總之，難怪我一直喜歡看以人為主角的小說，因為我就是膽小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