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初照,街道上已如蟻群湧動,面目模糊的人們,攜著各自尚未睜開的靈魂一同奔忙。車流喧囂,匯成無盡渾濁的河流,裹挾著無數疲憊的身軀向前湧去。而其中一人,著一身灰色西裝,神色平板,眼神裏空無一物,像一枚早已磨平了所有稜角的石子,無聲息地被這洪流捲走。
他按部就班地坐在快餐店那塑膠椅子上,面前擱著同樣毫無生氣的早餐。他不知滋味地吞嚥著,唯見其嘴機械地開合,塑膠餐刀切割著煎蛋,不知是蛋還是心在碎裂。時光如鈍刀磨蝕著生命,他那麻木的肉體雖在行走,卻與「行屍走肉」何異?莊子云:「哀莫大於心死」,這西裝革履的軀殼,其心已先行一步遁入幽冥,只留下這具空蕩的皮囊在塵世無覺地飄蕩。
他伸手去摸煙盒時,無意中帶出一隻秋蟲,竟落在餐盤邊緣。小蟲秋寒之中,猶有掙扎的生氣,薄翅微顫,觸角輕搖,在盤沿劃出微細而倔強的曲線。那一點細微的生機,在死寂的灰色中猶如孤燈閃爍。這小蟲何嘗不是天賜的一盞微光?它本可成為那枯井中投入的一顆小石,喚醒沉睡的迴響,哪怕只漾起一絲微瀾,足以攪動這凝固的靈魂死水。然而他木然地瞥了一眼那微弱的生命搏動,竟伸過指頭,竟用半截煙灰,將那細小的生命輕易碾碎。那一點微光,瞬間熄滅於他的指端——他碾碎的,豈止是一隻秋蟲?那是僅存於荒原上的最後星火,是與世界最後一絲有情的聯繫,是卑微卻真實存在的生命脈動。
這小小的生物尚知微末求生之志,而此人卻已與心徹底割席。蟲雖渺小,生命意志卻勝過這西裝革履包裹下心魂的徹底棄守。莊子之語「哀莫大於心死」於此間如寒石般清晰可觸:原來那蟲身的微溫,竟映照出人心深處更無情的冰冷。
他起身離去,灰色背影溶解於茫茫人海。人海如潮汐般漲退不息,世間眾生熙熙攘攘,來來往往,不知多少軀殼只是空行於光天化日之下,靈魂卻早已深陷於無形枯井之內。那枯井,幽暗無聲,深不見底,正是我們靈魂早逝所掘的墓穴。心死之人雖行走於光天化日,卻如行屍走肉,其存在之悲涼,竟比死亡更添一層荒寒。
原來生之哀慟,並非生命終點的沉寂;而是在這喧囂塵世,自靈魂深處悄然熄滅了那盞微弱的燈——燈滅後的廢墟上,我們雖尚能移動,卻已提前成為天地間最寂寞的遊魂。
莊子喟嘆「哀莫大於心死」,如同巨石投入古井,其聲沉鬱,其波無垠。在靈魂戰場的廢墟上,縱然肉體猶存,卻早已淪為殉葬於自己親手鑄成的冰棺裏的活物。此哀之深,超過了死亡本身那終點的沉寂。真正的荒蕪,原來始於心靈深處那盞照向世界的燈火熄滅之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