陋巷矮巷裏,一條狗臥在巷口,目光中閃動著日常的靜默。忽見一人西裝革履,昂昂然以高視闊步之姿踏過;狗卻猛然立起,搖尾吐舌,極盡逢迎之態。而另一人襤褸破衫,踽踽獨行走近,那狗竟如臨大敵,豎毛齜牙,喉間滾出低沉威脅的嗚咽。
此即所謂「狗眼看人低」吧?然而細察之下,此「狗眼」竟有深意存焉。人類叢林中,勢利眼何嘗不是一種生存本能?狗眼辨貴賤,其實不過人心之鏡鑒。君不見街頭巷尾,人眼亦銳利如刃,只一瞥便剖開身份貴賤:對衣冠楚楚者便彎身低頭,對襤褸蹣跚者則昂首冷視——此種目光,豈非更如無聲之暴雷,傷人於無形?
古之識人,亦多困於表相。孔夫子嘗言:「以貌取人,失之子羽。」那子羽相貌粗鄙,夫子初有輕視之心,然終究看清此人內在品性,才悔悟自己目光之淺。柏拉圖《理想國》更以「洞穴之喻」警示世人:凡夫所見不過是牆壁上搖曳的影子,真正實體藏匿於光明深處。可見,識人術之深淺,古今中外,皆關乎靈魂境界的高低。
由此思之,「狗眼」識人低,背後原是被人類馴化出的本能,未嘗不是一道生存密碼。貴賓犬嗅到流浪漢三日未洗的酸餿氣味,其警惕何嘗是嫌貧愛富?分明是嗅到了生存環境危機四伏的警告信號。狗眼不識字,卻識得人心,狗眼不識勢,卻識得危險。這眼力,雖鄙陋卻真實,雖原始卻精準。牠們何嘗不是被我們自身投射於牠們身上的勢利陰影所馴化,才學會了這種無奈的生存語言?
人眼之精,遠甚於犬。我們目光所及,能辨華服與襤褸,能識權貴與草民,卻也往往在錦衣之表下漏過了靈魂的質地。西諺有云:「狗是人類最好的朋友。」約翰遜博士亦冷冷譏諷:「狗比人類更懂得感恩。」——這刺耳的反諷,究竟是誰的悲哀?
某日,余嘗見一老乞丐蜷縮街角,一條同樣毛色污髒的老狗依偎在他身邊,兩雙眼睛靜靜對視。寒風凜冽中,彼此體溫交融成微小的暖意,不需言語的相守,竟比人間多少虛與委蛇的「交情」更顯珍貴。彼時乞丐渾濁眼神與老狗濕潤瞳孔,合成一種無言的天語:這世上所謂卑賤目光,豈非在照映著我們內心潛藏的斑駁溝壑?
真正的悲涼不是狗眼識人低,而是人眼沾染了勢利的塵埃,其勢利遠勝於狗眼千倍萬倍。狗眼尚存本能之真,人眼卻常蒙塵於浮華虛象。當人眼不如狗眼澄澈時,該俯首的究竟是誰?
狗眼所映照的,何嘗不是我們自己靈魂深淵中投射出來的、關於勢利與真純交戰的倒影?或許唯當人眼能穿透浮華外衣,識得乞丐蒼老面容中那份尊嚴,人眼才能接替狗眼,為這混沌世間重新定義何為貴賤——那貴賤的界限,原非在衣冠,而在靈魂是否擁有對生命同等的悲憫與溫情。
人眼若不能從「狗眼」的倒影中瞥見自己勢利之相,那才是真正的「低」入了塵埃,永難自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