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此書自始至終,都是出於對生命軌跡的感觸,期盼完整補齊這段臺灣島嶼之上、歷史命運之下,無法言語道盡的真摯情誼,如同琥珀,凝結了真實的往事與虛構的理想。
(一)獨特的小說設計
楊双子(1984-)小說《臺灣漫遊錄》,全書從第一頁到最後一頁,包括文評家推薦序、日文原著再版發行後記、中文版譯者代跋、重印版編者代跋,以及中文新版譯者代跋,均為小說設計的一部分,提供此部小說敘事的許多線索,僅在內頁角落不顯眼的角落加註二行小字的春山出版公司編者說明,以假亂真,似真猶假,呈現另一種歷史與心理的真實。楊双子此一小說創作形式之設想,的確十分獨特。
小說原著為日本青年作家青山千鶴子所寫,於昭和二十九年(1954)問世,至昭和四十五年(1970)重新發行,時原作者已病故。迨一九九○年該書由原作者昔日來臺的通譯王千鶴翻譯為中文,唯係節譯本。直到二○二○年,楊双子取得《臺灣漫遊錄》完整日文版本,乃有中文新譯之出版;封面折頁作者楊双子之簡介為:「雙胞胎姊妹楊若慈、楊若暉的共用筆名。姊姊楊若慈主力創作,妹妹楊若暉主力歷史考據與日文翻譯,共同創作臺灣歷史百合小說」。譯者楊双子於代跋更提到,「特別需要感謝的是我的孿生姊姊,『双子』當中的若慈。本書譯稿雖然由我,『双子』當中的若暉執筆,實際上卻是我倆的共同作品。」《臺灣漫遊錄》的故事背景是日本時代的臺灣,內地文壇新星青山千鶴子自傳小說《青春記》大受歡迎,作品搬上大螢幕,轟動全國,昭和十三年(1938)臺灣總督府和臺中州婦人團體「日新會」共同邀請青山千鶴子來臺巡迴演講、旅行,以及宣揚國策。青山乃於臺灣停留整整一年,深入了解臺灣的生活,將所見所聞刊載於報章雜誌,以「臺灣漫遊錄」為系列標題,與日本內地分享臺灣經驗。戰後,作者再以遊記為本,寫成小說,紀念留臺期間與通譯王千鶴(暱稱「小千」)之間的友誼,書成之後,欲送給王千鶴,可惜直至青山千鶴子辭世,王千鶴方輾轉看到原著,終於領受青山千鶴子誠摯的心意。
(二)作家青山千鶴子
小說以青山千鶴子為第一人稱敘述,來臺當時二十六歲,本家在熊本,出身富貴,甫出世,母親難產亡故,父親棄養般將之送至沒有子嗣的長崎分家,九歲時叔父意外喪命,由嬸母獨力扶養,成長過程中飽受「背負詛咒」的耳語干擾,青山不免質疑自己活在世間的意義,本欲尋短,最終幸在文學裏獲得救贖,於高等女學校畢業後展開其文學事業。
青山小時候一度被送至庵堂,曾經吃不飽,長大後或許因為補償心理,愛上了美食,且食量驚人,宛如「妖怪」。她身高一六八公分,綽號「筆直的北山杉」,一直找不到適合的結婚對象,打定主意終身不嫁,立志一輩子從事寫作。她個性颯爽,對男女不平等深表不滿。平時我行我素,自以為是,沒有可以一起喝酒賞花的知交。寫作上,完全自主,絕不配合所謂的戰時國策。
應邀來臺巡迴演講與寫作,青山非常喜歡既為天使又是魔鬼般的通譯兼秘書小千,還幫她遮雨、下廚、送洋裝及和服,甚至於要求同住,很想和小千成為一輩子的朋友,打算帶她一起回長崎。只是青山一直不了解,為何她溫柔善待小千,小千卻總是戴著面具,不願意交心,與她終究保持著距離,說話時禮貌性的使用敬語,不願意與她單獨用餐,和她成為「真正的朋友」,這也是《臺灣漫遊錄》深深吸引讀者的「疑問語碼」(Hermeneutic Code)。
(三)通譯王千鶴
《臺灣漫遊錄》另一主角為通譯王千鶴(小千)。與「筆直的北山杉」青山相較,有著可愛酒窩的她尤顯嬌小。小千年紀小青山四歲,能幹而細膩,總是事先將諸事打點妥當,處處流露不符年齡與出身的博學。她來自本島傳統富農家庭,妾室的女兒,卻是喝窮人家的麻薏湯長大。臺中高等女學校畢業,曾任公學校國語科教師,閱讀範圍廣泛,不偏廢日文書或漢文書,也包括英文書,博聞強記,擅長各種生活技藝,如會計、烹飪、清潔等,勝任庶務性的秘書工作,未來志向是小說翻譯家,更習於摩登時代的流行文化,為一九三○年代十分獨特的女子。
王千鶴接受妾室的命運,由家族長輩安排相親,與在內地求學成長的男人訂婚。家中與她關係最親密的同父異母姊姊,跟邀請青山千鶴子來臺的婦人團體「日新會」高田夫人熟稔,得知徵求通譯一事,覺得不如讓備嫁的妹妹前來擔任,此有助於認識內地風俗,以便適應將來的家庭生活,於是毛遂自薦,乃有與青山千鶴子宿命的相遇。
關於小千的待人接物,表面上看來能屈能伸,心中即使有所不滿,往往不會說出口,但她亦非全盤逆來順受,有時會表示抗議,卻又討人喜歡,令青山難以看透。青山暫住的臺中柳川小屋,庭院邊緣生長著跟人參味道接近的「土人參」,另有別名曰「假人參」,這在鄉間偶爾被摘取嫩葉作野菜食用,然在園丁眼中是該剷除的雜草。出身雖遭遠親所輕視,小千則堅持本色,自喻為土人參,告訴希望她能穿上和服的青山:「有些人將我視為王家的千金小姐,不過在更多人的眼裡,妾室的女兒,本島籍的女學生……我只是魚目混珠的假人參罷了。」但土人參也有土人參的尊嚴,小千坦然接受土人參的身分,以土人參的姿態活下去。足見小千其實性格強烈,意志堅定,卻是掩蓋在優雅笑容之下罷了。
直到「要一起吃遍臺島」的二人,終於品嚐阿盆師的臺灣宴席料理「菜尾湯」。青山於小千堅辭通譯後,親自去王家宅院找小千,得知小千的身世,解開心中的謎團。原來小千的母親是種植黃麻的農家之女,少女時期在藝旦間賣唱,受到王家老爺青睞,納為小妾。小千入公學校之際,母親染病亡故;母親往昔藝旦間的三名舊友成為她的教養者。大阿姨經營「琥珀咖啡屋」,二阿姨與夫婿從事和洋貨買賣,三阿姨是藝旦間的鴇母。求學時代的課後時間,小千都在琥珀的內場讀書,是以跟曾在琥珀烹製「蛤仔煮麵」的阿盆師有過一面之緣。琥珀咖啡屋不只內地人與本島人,支那人、西洋人同樣往來其間,女給姊妹裏面也有原民種族。三位阿姨做為師匠,教她處世平安之道,唯未傳授音律,因為不願她有朝一日投入娼業。經過許多年,師匠令小千兼具傳統與現代,習得各種待人接物的技藝和自保之道,無論丈夫是否尊敬、憐愛小千,無論結婚何處,小千都能夠安身世間,避免步上母親後塵,閱歷豐富的師匠們可謂用心良苦。
(四)殖民與被殖民的對立
殖民者與被殖民者之間的差別待遇,必然形成無法弭平的對立心理,正是《臺灣漫遊錄》重要的象徵語碼(Symbolic Code)。
多才多藝、可以說無所不能的小千,擔任青山的通譯,也包辦隨身秘書的工作。青山視小千為友,其他殖民者頗不以為然。小千陪青山到母校臺中高等女學校演講,是日天雨,校方竟無理要求小千把青山濺滿泥水的鞋子擦拭乾淨,且因當天場合用不上通譯,小千逕被校方請回。再如婦人文化演講會上,小千擔任通譯,身穿「清國奴」的臺灣衫,使得K夫人發出「婦人與文學家應當在聖戰裡扮演何種角色」這樣尖銳的提問。入住臺南鐵道飯店,確認訂房狀況時,因飯店方面疏忽,加以小千穿著臺灣長衫,竟遭櫃檯人員暍斥:「哩呀!」那是臺灣人「你啊」的意思,也是蠻橫的呼喝,視本島人為隨意使喚的對象,進而演變成為針對本島人而生的輕蔑稱呼,令本島人聽來刺耳,極不愉快。甚至內地人認為肉臊有臭味,只肯吃生魚片,有著汙穢與潔淨的區別;而本島的長衫和內地的和服,也是同一回事。
再者,傳奇女總鋪師阿盆師向來不幫日本人作菜,這是被殖民的一種反抗。唯因阿盆師與小千都與「琥珀」咖啡店產生聯結交集,才勉強同意小千的要求,親自為青山掌廚,做臺灣宴席料理所謂的「十二道菜」。
來自內地的青山和本島的小千,其主從關係正是殖民與被殖民的象徵。本島人小千做為青山的通譯,確實被寄予從事秘書性工作的期待,本島通譯既為內地作家的從屬人員,自是不適合與上司同桌吃飯。總之,小千不願以下屬之禮跟青山一起用餐,如果要吃飯,彼此就必須是對等的關係才行。儘管青山從未將小千視為僕役,小千依然一再婉拒與青山同宿柳川屋的邀請,正因為這裡備有女傭房之故。
由於殖民與被殖民的對立,以及權力的不對等,內地人與本島人註定不可能存在平等的友誼,《臺灣漫遊錄》這種幽微的心境,怎不令人感傷。
(五)盲點與和解
青山千鶴子欲跨越殖民與被殖民之間的高牆,進一步跟小千成為朋友而不可得,實因有其盲點而不自知的緣故。
雖然青山口頭上抱怨帝國對待殖民地、男性對待女性、內地人對待本島人的偏見,且予以嘲弄、抗議,卻又渾然未覺潛伏自己心底的傲慢。比如來到彰化八卦山,在路邊攤喝地骨露,青山大放厥辭,說連樹根也拿來煮茶,真是南國的智慧。敏感的小千聽了,忍不住內心痛罵可惡的傢伙:「愛吃牛蒡的民族,沒有資格說我們吃的是樹根!」只是這回擊之語,小千強忍在心中,並未說出口。
再如青山認為蠻橫的帝國與無理的官僚都令人討厭,但日本畢竟對本島建設有功,倘若持平看待,確是一股強而有力的援助,不得不承認,本島這塊璞玉在總督府琢磨之下,展露了寶玉的光芒。殊不知在小千或是身為灣生的臺中市役所美島看來,顯然並非如此。像是比豐原媽祖廟更加歷史悠久的臺中媽祖廟,於大正初年的臺中市區改正期間,百年古廟遭到拆除,換得秩序井然、交通便利的臺中街道,如今,臺中媽祖廟已不復存在任何遺跡。這儘管是出於善意的援助,實則不過是一種執政的傲慢罷了。且豐原神社設立之時,殖民者同樣為媽祖廟安置了新造的石燈籠與鳥居,看在本島人眼中,當然很不是滋味。臺中市役所的美島就明白告訴青山:「這個世間,再也沒有比自以為是的善意更難拒絕的燙手山芋了。」直接點出青山身為內地人的優越心態,令青山為之啞口無言。而書寫「臺灣漫遊錄」,侃侃而談臺島旅行見聞的青山,從來不曾真正認識、也不曾真正對臺島懷抱關愛之情,以內地旅人的姿態,不經思索,隨興寫下的「臺灣漫遊錄」,正是她高高在上俯瞰本島的鐵證。
小千雖因身世與成長歷程使其擅長服侍的工夫,但她保有自尊,並不需要穿上和服這樣的護身符,青山卻從未問過她,真的想要這樣的保護嗎?而是自作主張,替小千訂製和服。所謂「朋友」,應是平等的關係,只是任性妄為的青山,以及屈從前者的小千,怎麼也看不出是平等的關係。雖然青山終於發現自己的盲點,當面向小千表達歉意,二人取得了諒解,且彼此懷抱的情感絕對是真實的,卻還是存在著不能成為真正朋友的悲哀,未免令人浩嘆。
(六)文化語碼及其他
《臺灣漫遊錄》除了生動塑造了青山千鶴子和王千鶴二位主角,巧妙地呈現隱微的內心世界,引人深思,其豐富的文化語碼(Cultural Code)亦增添全書的藝術價值,諸如藉由旅行與演講,敘述日本時代臺灣的風土、文史,再現當年的庶民生活,以及品嚐臺灣各地的料理、小吃,全書即以「米篩目」、「肉臊」、「壽喜燒」、「菜尾湯」、「兜麵」、「鹹蛋糕」……等十二道臺日料理做為章名,可謂饒富趣味。
整體言,《臺灣漫遊錄》兼顧藝術與商業,既有嚴肅的主題也有輕鬆寫意的一面,雅俗共賞,屬於所謂「直木賞」的風格。誠如新版譯者代跋所言,此書自始至終,都是出於對生命軌跡的感觸,期盼完整補齊這段臺灣島嶼之上、歷史命運之下,無法言語道盡的真摯情誼。這樣的小說確是「一塊琥珀,凝結真實的往事與虛構的理想」。※
【註】:楊双子《臺灣漫遊錄》獲頒2024年美國國家圖書獎翻譯文學大獎,英譯者金翎,為史上首部獲得此一殊榮的臺灣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