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eaven is for thee too high
To know what passes there; be slowly wise:
Think only what concerns thee and thy being:
Dream not of other worlds, what creatures there
Live, in what state, condition, or degree,
Contented that thus far hath been revealed
Not of earth only but of highest Heaven.
Paradise Lost, Book 8. 167-78
天上的事情太遙遠,太高深,
不是你所能了解的,你的智識還差了一截,
你別去想別的,先想想你自己與你的存在;
別去夢想別的世界;也別去想別的世界活著的生物,
也別去想他們的情況、環境、以及發展的程度;
你要滿足的不僅是地上的事物, 也要對天感恩,
對那最高的天庭感恩。
彌爾頓 失樂園 卷八
魏文基手上拿著一疊書,動作停下來,若有所思。「那一疊東西先放在我書桌下。」阿璞搔搔頭,很傷腦筋的樣子。這裡是阿璞的住所,房間不算小,二十坪的空間有書桌,有床,有廚房,也有一個不小的浴室,裡面還有浴缸,但是最讓阿璞傷腦筋的就是育章,魏文基還有明臻沒事就想往他這邊跑,他也不曉得為什麼。每次他們要來吃飯喝酒的時候,他就要重新整理這個地方,最麻煩的就是書,到處都是書。這裡只要有牆壁的地方就有書架,書架上面放滿他在島北各地找到的書。從最低的書架格子一直堆到天花板,他每次看書也沒有很好的習慣,總是隨手一放,所以除了書架,地上跟床上都是他隨手亂放的書本,精裝版平裝版,《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塊肉餘生錄》,《六五式步槍教案》,《尤利西斯》,《都柏林人》,《失樂園》,《覕翅蟻迫砲裝甲車教案》,《鐵牛仔戰車教案》,文史哲的書跟武器教案混在一起散了一地,每次都要重新把這些書籍整理上架,他這個地方才有待客的空間。今天,大家約了要在他這邊吃飯,魏文基先過來,依約帶來一條精美的皮槍套,並且先幫他整理。
「你真的是習慣很差。書唸完不是該歸位嗎?」魏文基一邊幫忙搬東搬西,一邊碎碎念。
「每天任務那麼多哪有時間整理家裡?」阿璞說。這時,外面響起一陣敲門聲。「應該是送菜來了。」他走向門口,看看魚眼,打開門,「鄧老闆,謝謝。」
鄧老闆是個瘦瘦的、頭上半禿的中年人,他友善的笑容讓他露出幾個銀色牙齒,「阿璞啊,這次育章跟我訂了一樣的菜,阿臻要過來吼?」
「對啊,她最喜歡你做的東西了。」
「你們啊,有空也可以來我那邊聚啦。幹嘛一定要擠在你這個小地方?啊,阿臻,最近還好吧,有沒有在跟人家打架?」鄧老闆很熱情,他這時身後出現了明臻與阿豪,他們很熱情地互相打招呼。打發走了鄧老闆之後,阿臻立刻變臉,瞪著阿璞,舉一個誇張的敬禮手勢,「大隊長好!」阿璞一臉無奈,對他們兩個說,「先進來啦。」阿豪這時也跟著打圓場,他雙手放在明臻肩上,輕輕推她進門,「好啦好啦大姐都下班啦,不用這麼好禮。我們進去吃飯啦。」魏文基把一盤一盤的菜拿進去,擺在好不容易空出來的大書桌上。「一定又是一堆書。」明臻一邊沒好氣地說,也一邊幫魏文基整理起來,她手腳非常俐落,幾個男人就看她沒幾下就整理出大家可以坐下好好吃飯的空間。
這時,育章也到了,他穿著一身軍服,可能剛開完會議,讓阿璞驚訝的是,他的妹妹,呂承穎少校軍法官,也在他的身後出現。「承穎?好久不見了。」承穎也是穿著一襲正式的軍官服套裝與窄裙,畫了一點淡妝,有一種正式卻撫媚之感。「好久不見了,抱歉這樣打擾,育章說要我一定要過來。」阿璞很開心,才懶得跟她講客套話,「什麼打擾?從妳去軍校唸書以後,我們就沒怎麼見面了。快進來吧。」
好不容易大家互相寒暄介紹,明臻還嚇到差點站起來敬禮,逼得承穎像是跟小女生說話那樣摟著她講話,才讓一個士官知道少校已經下班了。大家開始圍著阿璞的書桌開始吃飯聊天。
魏文基拿菜進來的時候,刻意把麻婆豆腐與芥蘭牛肉放在明臻眼前,這是她最喜歡吃的菜。島北這邊,「大吉嶺」之所以會成為熱炒店的龍頭,除了餐廳裡幾個有名廚師超群的廚藝之外,鄧老闆也不知道用了什麼方法,總是能夠從距離通天塔不遠的「四獸山農牧區」的一級產地拿到最新鮮的食材,做出來的上乘料理總是這個整個島北存活區上層社會的最愛。明臻吃得心花怒放,也就暫時放掉一些被罵的情緒,跟著大家攀談起來。
「承穎在高中的時候就交男朋友了。」育章開心地邊吃邊說,「那時候我爸就是你們現在認識的老古板呂將軍,他那可憐的小女兒根本就不敢讓他知道,每次出門約會我跟阿璞都幫她掩護。有一次她騙我爸說要來梅花山上請我們幫她複習功課,結果我爸就真的上山來查勤了,阿璞馬上騎機車飛奔下山去載人,還趕快讓她卸妝換掉迷你裙,換我的衣服,大家一起裝乖在那邊複習功課,呂大將軍上來看到她穿我的牛仔褲就覺得很奇怪,沒事穿這麼大的褲子幹嘛?」說完大家哈哈大笑。
「結果我那個男朋友學長是個渣男,同時把我還把兩個學妹,阿璞直接找他算帳,把人家肩膀搞脫臼。鬧出好大風波,我爸還特別請律師去保他。」承穎接話。
「都不曉得是誰的妹妹啊?」育章說。
阿璞看著這兄妹倆個唱雙簧,其他朋友也這樣聽著笑著,他放下了自己的筷子,想要專心享受眼前的氣氛。
「這個人本來就暴力份子,還一天到晚念我說愛打架!」明臻趁機數落阿璞。
「大誒是在關心妳啊!」阿豪說。
「你個馬屁精閉嘴啦。上次去救育章少校的時候,帶頭衝鋒本來就是我步槍隊的任務,這人打死也要自己衝去國防部,也不想想一個隊長掛了我們整個調查隊聽誰的?還一天到晚說我沒架可以打就渾身不舒服。偏偏每天書唸那麼多還可以把自己的雙標講得頭頭是道!」
育章:「就跟妳說下班了不要叫我少校啦!阿臻我跟妳講,他這種念文的妳要小心,真的講話都讓人找不出破綻在哪,我這念理工的老老實實,常常被他騙去請客喝酒。媽的又暴力又會耍嘴皮子,根本就世紀末的混世魔王。」
「所以你們一起唸書很久了嗎?」明臻嘴裡咀嚼著牛肉,聲音含糊。
「我想想,」育章眼睛向上看,拿筷子的手托腮成思考狀,「我們一起唸大學,去當兵還在同一個單位,後來研究所也同一個,真的算是從小一起長大吧。」
「就因為他們哥倆好很有緣,而且阿璞是孤兒,我爸媽後來也把他當兒子看,在他們兩個一起闖禍的時候幫他們擦屁股。」承穎說。
「讀冊人也在闖禍喔?啊不是都唸什麼碩士?」阿豪這時也加入話題。
「後!說到這個,真的叫做罄竹難書!我媽都說,這兩個人書都不知道唸到哪裡去,而且一定是山上某個開酒吧的不良中年人帶壞他們的。」承穎越講越起勁,阿璞這時突然想起來,承穎跟育章的母親(某屆龍國小姐)好像就是「梅花山龍的傳人文化總會」的理事長。「大戰之前不久,這兩個人剛過碩士口試,在那家什麼櫻花的喝個爛醉就算了,」育章這時補充「櫻花叢啦」,阿璞這時也跟著講「撒哭拉掌」,「好啦好啦,就一個很奇怪的酒吧名字。他們喝完了也不回宿舍睡覺,兩個人在研究生宿舍裡面胡鬧,跑去踹所有研究生的門,說是要『叫所有還在寫論文的研究生起床尿尿』。我媽還跑去分局保他們回來。」
「冊都讀到哪裡去了啊?」魏文基感慨。其他人聽得目瞪口呆。
「你懂個屁,這叫人不輕狂枉少年。」阿璞抗議。
「你現在年紀也是老大不小,也沒看你比較不輕狂。」
「應嘴應舌的你是不想寫情書給美琪了是不是?」
笑鬧間,晚餐也吃完了,鄧老闆過來收了碗盤。
阿璞拿出六個角杯,給大家斟上呂將軍送的泥煤灰威士忌。坐在阿璞堆滿書的房間之中,所有人暫時沈浸在酒香裡,很有默契地都沒有任何言語。
承穎趁著這個時間,提起了一個話題,「說真的,你們這次在國防部,確實搞了一個很大的狀況。」
阿璞說,「有給妳帶來麻煩嗎?」
「你這樣不照規矩做事,當然接著就是一堆程序跟文書作業。不過,再怎麼麻煩,我都不會想失去育章。所以,除了我爸的謝意,」承穎舉起酒杯,「我還是要當面跟你說聲謝謝,這次沒有你這種愛闖禍的個性,我可能會失去一個家人。」
阿璞也微笑著舉杯致意,其他人這時專注地聽著他們說話。
「當然,還要更謝謝你的就是,你除了讓育章活下來,你自己也活了下來。我這次會來,也是因為育章跟我說,你的小隊排長們也會出現,」她雙手舉杯,對明臻、魏砲與豪洨仔致意,「你們一定要讓我敬這杯酒。因為你們這麼盡責地陪在這個傢伙身邊,不只是國防部這一戰,這些年來這樣一場接著一場的戰事,我也沒有失去另外一個家人。」她一乾而淨。
魏砲拿起酒,神情肅穆地喝下自己的酒。
明臻拿起酒,酒杯淨空。
豪洨仔有點靦腆地拿起酒,「這個。。。軍法官客氣了啦,都是大誒在照顧我。」
喝完這杯鄭重的酒之後,承穎放下酒杯,拿起自己的公事包,抽出一疊文件。「今天真的很開心,可是接下來,我想跟大家討論一下,突然提起公事有些掃興,我很抱歉。」她露出愧疚的神情。「我們剛從科學部的報告會議上回來。」
阿璞放下酒杯。
育章接著妹妹的話講,「科學部那邊,對這次國防部找到的龍族屍體提出研究結果。」他把一份封面上寫著「極機密」的卷宗交給阿璞,阿璞以眼示意,好像在問「我真的可以看嗎」,承穎對他微笑點頭,阿璞打開卷宗,開始一頁一頁檢視機密文件,育章接著說,「報告主要的結論就是,現在的龍族,除了我們已知的伏地龍與躍龍之外,還有一個新演化的族類,可以吃掉龍族,那個屍體上面的傷口,確定是龍族的牙齒與爪子造成的傷害。」
明臻與魏砲本來就與阿璞討論過這件事情,表情不算意外,阿豪的職級其實不到討論這些事的程度,對於龍族也會被吃掉這件事,驚訝地瞪大眼睛,不過他還是很認分地不發表意見,喝口小酒壓壓驚,聽上級們討論事情。
「還有其他的結果嗎?」阿璞臉色不悅地閱讀文件,他大概已經知道答案是什麼。
承穎苦笑著,聳聳肩,「科學部說他們還會再繼續研究,確認這個新族類的特徵。」
育章嘆了一口氣,「這麼一句『再研究』,隊裡就不曉得得再死多少人。」
阿璞闔上卷宗,他不能抄錄機密文件裡的東西,所以正在腦中細細回想剛看到的內容,之後他得把這些內容放在筆記本上。同時他還是得騰出另外一點心智空間跟朋友應對。他把卷宗交還給承穎,「那將軍接下來有沒有對應的方法?」
「我爸剛在開會完,就跟莊少將一起去蘭居喝酒了,」承穎說,蘭居是位於通天塔內的一個高級合菜餐廳,會員都是北方軍的高層主官,「不過他在這次會議之前,就已經吩咐防作戰情報局與守軍機處跟我聯絡,我們要聯合成立一個調查小組,其實軍機處那邊早就在科學部安排了臥底,任務就是找出科學部隱匿調查結果的證據,不過,」承穎本來說話都還對著在場所有人,這時突然一對明眸突然看著阿璞,「臥底的事情,焚翼部隊大隊長辛璞野中尉,您應該已經知道了對吧?」
在場的人,除了育章跟承穎,都瞪著眼睛看向阿璞,阿璞這時露出尷尬的神情,他這時候想到,這麼久沒有見到承穎,這女孩子今天無事不登三寶殿,主要任務應該是約談,吃飯喝酒只是順便。他抓抓頭,「這個。。。穿幫啦?」
育章笑著說,「這個是承穎自己查到的喔,我看到那個臥底跟你的關聯也很驚訝。」
「這是機密任務,我不方便透露那個人的身分,不過想當初,阿璞你在受特戰訓的時候,也是挺會交朋友的嘛,」承穎說,「我就說,你怎麼會知道育章國防部那次任務會出事? 原來是有人跟你通風報信。調查小組成立,我拿到所有人員的資料,跟你的人事資料一比對,就發現這一切都合理了。」
「這人也是冒著不小的風險送信息給我。」阿璞有些不好意思。
「對! 為了這件事情,軍機處那邊的人恨死你了,臥底差點全盤失敗,就為了要聯繫你。」承穎似笑非笑地瞪著阿璞,「這次大家要一起工作,他們這不爽的情緒就累積到我這邊來了,軍機處副主任都在罵,到底臥底是在給防守軍辦事,還是給你焚翼部隊大隊長辦事? 」
「說起來你還真敢。」育章說,「科學部有自己的私人部隊,在那整棟科學部大樓裡面,不管文的武的都直接聽命莊問。而且傳聞他們部裡面自己有養龍族來吃掉城裏面的底層人口,還有異議分子! 你的那個朋友要是一個不小心怎麼死的都不曉得。不過這次要是沒有這個人,我大概也完蛋了。」
「他當然可以跟軍機處那邊直接報告啊,然後開個兩三個會決定風險跟要不要出車,然後再申請後勤,花個兩三天跑這些官僚,到時候你這個大少爺,在國防部集合場上連跟骨頭都找不到。」阿璞開始理直氣壯起來。
承穎這時笑出聲,「所以我也替兩位收拾殘局,安撫好情報局跟軍機處了。我爸下令說,這個秘密調查組織所有的情報都要共享,所以囉,今天還除了喝酒吃飯,約談您這大隊長,給你看一下科學部那個敷衍的報告,再來就是要給你看看,你那位老友臥底在科學部裡面所收集到的東西。大家一起商量個對策。」她從公事包裡面拿出另外一個黑色的卷宗。
「等等,」阿璞說,「妳這些資料跟我講就算了,旁邊這兩個士官跟一個上兵,」他拿起酒杯再次啜飲一口泥煤香氣的威士忌,「他們知道這些東西沒問題嗎?」他不拿酒杯的那隻手拇指指向旁邊的魏砲明臻跟阿豪。
魏砲聽他們在說的時候,算是氣定神閒在喝酒,畢竟這些事情,在出擊國防部前,阿璞就已經跟他分享了很多資訊,他知道阿璞這時候講這話根本就是唬人的。不過明臻跟阿豪聽著這些敏感的談話就顯得很緊張,手上的酒大半天都還沒喝完。
承穎皺著眉頭看阿璞,「你不要嚇他們啦! 」她一手放在坐在旁邊的明臻的膝蓋上,給小女孩一個「放心」的眼神,然後把那卷宗交給阿璞,「反正你這大隊長都已經牽涉在裡面了,接下來調查你也需要人手吧。讓他們知道情況也比較好幫你。」
阿璞接過那個卷宗,打開來,一邊裝模作樣地碎念,「反正都那麼不聽話,乾脆安他們兩個洩漏軍機的罪名,來個不名譽退伍,關個幾年,然後讓明臻可以回家好好陪她媽媽,讓阿豪也可以在島北好好開個香腸店,省得整天讓我煩。」魏砲與育章大笑,在明臻與阿豪出聲抗議之前,承穎已經握拳在阿璞的肩膀上捶了一記。
其他的人,在阿璞仔細看資料的時候,各自喝著自己的酒,比阿璞還熟自己家的魏砲,這時候還去冰箱拿出阿璞放很久捨不得吃的乾酪點心給大家下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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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閃電打在一幢巨型灰白色大樓旁的避雷針上,漆黑無名的夜裡,瞬間所有建築物獲得了形體,顯示這種建築物不只一幢,而是好幾個整整齊齊排在一起的巨大灰白色盒子,如同幾個小時之前,降雨警示器所顯示的,傾盆大雨跟著轟隆隆的雷聲降臨在島北。強烈的酸雨基本上侵蝕不了科學部在「天澤」之後強化過的設施,加厚的混凝土與合金鋼板頑抵雨水的沖刷,那些自天上來、可以把任何有機物或是沒有特殊處理過的牆壁腐蝕殆盡的水滴,這時就連大樓牆上碩大的紅色正楷「島北科學部」都無法傷之分毫,斗大五個字在每次閃電點亮景觀時,火紅燒灼觀看者的眼。因為這是科學部特別研究出來的染料,就像這些大樓周圍的實驗品種仙人掌,在人類處心積慮與酸雨作對的成果中,依然以尖銳的刺與肥碩的莖體拒斥淋落的天怒。
「天澤」之前的科學部,是國立島北醫學院,也就是莊問少將的母校,大約位於通天塔東南方約兩公里的位置,灰白色的大樓群外圍有加裝流刺網的圍牆,入口與圍牆周圍有特殊防衛隊駐守,這是一支專屬於科學部、直接聽令於莊問的部隊,他們不像城內駐軍穿著深藍色制服配戴點三八左輪手槍與第五型衝鋒搶,也不像城外調查隊身著深綠色戰鬥服配戴寇特六五式步槍與長刀,這些「知識護衛」(島北居民給科學部守衛軍的暱稱)身著黑色戰鬥服,配戴最新型的九一型步槍與貝雷九釐米手槍,在入口處的待命班約編制四十人,圍牆外巡邏班約四十人,以及研發部大樓內的瞭望狙擊手約十五人。
研發大樓內一個資料室裡,身著白色實驗長袍的一個男性研究院,正對著有碩大映像管的螢幕,喀啦喀啦地在鍵盤上敲著,螢幕上背後襯著深黑畫面的白色字母一串一串長出來,這位年輕的研究員正在為自己的報告做一個結論。
不過這其實也不是他的報告,負責「六翼專案」的學長姐們在下班前交付給他這次的實驗進度整理,並要求他今天一定要完成。身為一個菜鳥,當然要把握每一次討好先進們的機會。打完報告裡最後一個字幕與句號,研究院在座位上挺直身子伸個懶腰,把內容存進磁片內,按一下磁碟機按鈕,一個上面印著紅色「極機密」字體的黑色磁片彈跳出來。
「弄好以後別存硬碟啊!不要害我們欸!」他的記憶裡面,學長正在碎碎念。
「六翼專案」的內容只要出現在這種磁片載體外的任何記憶裝置,科學部的資訊中心就會響起警報,這不需要學長姊們提醒,他也知道不能出這種包。
他拿起磁片,站起身,走出資料整理室,皮鞋與乾淨的地板摩擦出輕微的響聲。
他走過安靜的長廊,落地玻璃窗外雷雨大作,閃電不時照亮他前行的身影,他看到不遠處一個狙擊哨站上的女兵,正蹲下倚著九三型狙擊步槍在打盹。他笑著走到她的身旁,拍拍她的肩膀。
「芸慧,查哨官等等就來啦!」
女生(科學部一兵渚芸慧)驚醒,削瘦小巧的身軀掙扎著站起來。「鴻鳴學長!」她慌慌張張敬禮,下士基層研究員徐鴻鳴給她一個「不用這麼多禮」的隨意手勢。女生還得趕快擦掉嘴角邊快滴下來的口水。「對不起,今天勤務太多了。」
有些尷尬的鴻鳴把手插入實驗袍的口袋,「妳哥跟我說,妳這個役期也快要結束了吧?」
「對啊,上次非常感謝學長幫忙。」芸慧慌張整理好自己,回到上哨時應有的樣子。她的感謝,指的是上次在實習生要升等一兵的時候,學長願意花時間幫她整理考題的方向。
「那當然啊,恭喜,你們家出兩個科學部研究員,阿伯一定很驕傲。」鴻鳴想到,那時候教導芸慧功課的時候,芸慧與自己坐得很近,不禁有些臉紅。
芸慧不好意思地笑笑,這時值班研究員走過來,這位較年長的少尉研究官,雖然還不到三十卻已經有不少白髮,神情有些困頓,在芸慧與鴻鳴與他敬禮時,他那個手勢與其說是「不用這麼多禮」,倒不如說是「不要浪費我的時間」。他拿起隨身的寫字板登記哨點,隨意詢問:「沒偷打瞌睡吧?」芸慧很謹慎地搖頭,鴻鳴當然也是很配合地幫忙掩護。查哨業務處理完,鴻鳴從口袋裡拿出黑色磁片。
「學長,這個打好了。」
查哨官疲憊地笑笑,接過資料,放在自己的實驗袍口袋裡,「好,謝啦!回去休息吧。我等等剛好要上去聖堂。」
離開這最後查哨的據點之後,這位疲累的查哨官,走進這棟研究大樓裡唯一的一個通往頂樓的電梯,對著樓層儀表按下自己的專員密碼,電梯往上直通頂樓的中樞室。
科學部的人戲稱中樞室為「聖堂」,原因之一可能是莊問總是駐守在這裏,這個人,在科學部成立的時候,對第一屆研究員致詞時,義正嚴辭地宣示,「上帝的創造工程只是在表象上崩塌,重建的知識仍潛藏在廢墟之中等我們去挖掘。」他整個人就是散發一種主持宗教機構的氣韻。原因之二則是這個單位的內在擺設:佔有一整個研究大樓的樓層的中樞室裡,五百個電腦工作桌猶如教堂信眾的信徒座位一般依次排列,向寬大的走道兩旁大幅延伸,門口進來所接到的走道盡頭是一面高大的落地窗,窗外清楚可見的就是一片風雨交加的灰黑天空與屹立其中的通天塔,窗前是一個高起來的、類似講台的設計,講台右方有一個大型的可調整的站立工作桌,上面放著科學官專用的終端機。
今天剛查完哨的值班官,在輸入自己密碼之後開啟自動門走進來,就看到莊問手插著腰站在講臺上,凝視著不遠處的通天塔,儘管他沒有看見自己,值班官還是先對他微微頷首,才往前走幾步,找到負責六翼專案的同事,拿出磁片請他們處理,他自己也坐下來在電腦前開始處理今天的工作。
兩片濃黑厚重的大片烏雲,猶如兩條盤旋飛昇的龍,相撞的那一刻,雷電爆射開來,照亮了站在窗邊的莊問的臉。自底下電腦工作桌區域,走上來一個調查隊裝扮的人,也就是鍾威。戴著一副銀絲眼睛,氣質沈穩精明。
「科學官,我們現在要怎麼辦?」
莊問凝視著雲層裡的通天塔,思考良久,「幸好,呂育章沒有看到第二個樣本,整件事情還在我們控制範圍內。」他說,「不過,照軍情局現在的態度來看,事情遲早要公開。我們現在要做的事情主要有兩個方向,第一,這次消息是誰走漏的一定要查,第二,國內駐軍跟調查隊那邊的人要掌握好,時間到了,我們也才有籌碼對付辛璞野這類垃圾。」
「專案裡面的人我們都查過了,現在的情況是,案子的資料量太大,他們是會找一些自己信任的學弟妹幫忙整理數據,正風隊正在確認這些新人的狀況。另外還有食材部分,有問題的人正風隊也會去處理。」鍾威接著說,「駐軍沒什麼好擔心的,呂毅的作法已經有很多人有意見了,其實最麻煩的是調查隊,我可以幫你處理辛。。。」
莊問不耐煩地打斷他,「辛璞野的事情沒那麼簡單!現在調查隊,只有你站在科學部這邊,他背後還有呂育章在撐腰,那是一整個裝甲調查隊!心急會壞事!」
鍾威安靜下來。
莊問繼續憤恨不平地說,「這群人,什麼都不會,只知道打!只知道殺!只知道弄個圍牆把所有東西都圍在外面。。。一群井底之蛙!」他氣憤的眼神掃過窗外的景物,水氣朦朧中的通天塔,一瞬之間被閃電照亮小小建築物,一個個整齊灰白色的小方盒,被照亮的還有遠方一些渺茫的民生工廠區,而最令他惱怒的,其實是這片景色裡幾乎完全看不到的,把這片文明風景與外面藤蔓攀爬的廢墟給隔絕起來的圍牆。他心裡想著,通天塔上應該可以俯瞰那道牆吧!
那是錯誤的!
一個雷擊的聲音,把他從情緒當中帶回來,他把眼神從窗外的風景帶回來,對上蕭少校溫柔而擔憂的神情。他的語氣仍然及其不耐,叫來另外一個研究員,「把今天的數據統整出來,叫專案的人留下來,正風隊那邊,也查出一點什麼東西了吧,叫他們趕快給我一個結果!」
真正應該俯瞰這個世界的,是他所站的這個地方!
那位研究員頷首,退下去準備莊問交代的事情,鍾威也知趣地退下。
莊問轉身,抱著胸,繼續凝視窗外的景色,似乎是希望這場雷雨可以打散掉這整個他所厭惡的島北。
下士研究員徐鴻鳴,在把磁片交給學長以後,就走入研究大樓的地下道,回到自己的宿舍,初階研究員的房間約十五坪,一個人住起來還算寬敞,整潔有致的床鋪、衣櫥、書架與書桌,都是悅目的淡藍色基調,他脫下自己的研究袍,從衣櫥裡拿出衣架把袍子掛上,這時敲門聲響起,他覺得奇怪,打開門看到兩個年輕的男性二兵守衛兵。
「有什麼事嗎?」他問。
「學長,很不好意思,正風隊辦公室那邊要我們過來請學長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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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過天青,清晨的島北。
焚翼部隊的艙房內,二兵周明賢鼻子上面綁個繃帶,紅腫的嘴裡少了三顆牙,身上的傷大概都經過處理,沒什麼大礙,他拿著拖把正在清理艙房西側的廁所,他今天的工作就是在天黑前清掃完整個艙房。本來艙房的清潔工作,都有一位大家叫她鄭嫂的清潔阿姨帶著她的小隊來負責。今天阿姨生日,阿璞特意給鄭嫂放假,讓她還有所有清潔小組的家人好好去島北散散心,叫這位剛從醫院出來的新兵負責所有的清潔工作。〔「所以你那時候通過他屠龍專案就是為了整他喔?」魏砲傻眼。「廢話,這種人呆監獄裡面過太爽。來我們隊上做牛做馬才是真地獄。」阿樸腿翹辦公桌上,講完這句話就打哈欠。〕
艙房外,陽光普照的集合場上,焚翼部隊正在做駐地訓練。
魏文基正在監督一場打靶練習,他做在整備區裡看著場內狀況,並不時翻閱底下士兵持續送來的成績,場內步槍班班長刑美琳為副官,她蹲踞在射擊線左側方看所有人打靶的情況,打靶的人採取臥姿射擊,趴臥的士兵們專注瞄準前方一百七十五公尺的人形靶,槍聲此起彼落。
集合場的另外一端,明臻正在指導用刀訓練,副官為步槍三班班長一兵應雪。在這塊訓練場上,束著整整齊齊的一排稻草人型,每一個受訓者都在拿著自己擅長的刀具劈砍那些稻草假人。
阿璞沒有在訓練場上,他在艙房裡面自己的辦公桌前振筆疾書,要把昨天所看到承穎給的資料做一個完整的整理,他還得寫好一份正式救援任務的出勤準備。他的桌上一杯咖啡,裊裊的煙氣緩緩上升,讓整個辦公室裡充滿了香味。這時,他的辦公桌旁的一個小桌子上,一台小小的儀器上亮起了紅燈,這台儀器以有線通聯的方式,連到島北城外的一個小駐地,叫做五十一線道,屬於焚翼部隊在島北外的主要搜查據點。在那個營區四周,有特別設計的警戒機關,被踩到之後,隊長市的這台儀器就會亮起。阿璞看到這個信號,站起身來一口把咖啡喝光,按下桌子旁的一個小呼叫器,他門外的安全士官走進來,阿璞一邊收拾著自己的筆記本一邊吩咐吩咐﹔「去告訴明臻跟魏砲,五一線有事情,十分鐘內撤掉訓練場,準備出勤。」接著他打有線通聯給防守軍,請他們派人來守艙房。
二十分鐘後,明亮的艙房裡面,整個小隊的人都在忙上忙下,豪洨仔與明臻在艙房中央的空地上,命令底下的人把所有的槍枝武器(六五式步槍, 五七式步槍,四五手槍,九釐米手槍,刀具,五零機槍,M249班用機槍以及T74排用機槍)都並排起來,清點並且檢查這些武器的狀況。魏文基則是檢查四二砲,在廣場的另外一邊排開了砲管,並且正在用儀器放入砲管內確認炮膛擊針的可用性。阿璞坐在隊長室裡面,桌上攤開了自己的活頁筆記本與地圖,那是之前阿璞針對五十一線道駐守時所做的紀錄。桌上比較沒那麼多紙張的地方,放著一杯新泡好的咖啡,書桌前緣的地上放著酒精燈與咖啡壺。
魏文基敲敲隊長室的門。
「進來。」阿璞頭都沒抬起來。
魏砲:「阿璞,我砲都搞定了。」
「好。明臻那邊呢?」
「她們東西比較多,她又不要我幫忙。」
阿璞笑著說,「槍械都她管啊,誰敢越雷池一步就要先挨她拳頭。我都不敢管。」
魏砲嘆了一口氣,「這倒是真的。」他轉頭看到阿璞豎立在檔案架旁的武士刀,「誒,對,你的刀要不要我拿去磨一磨,我的戰斧剛好也要處理一下。」
「喔,那就麻煩你啦。」
魏砲才剛拿起阿璞那把墨綠色刀鞘的短武士刀,明臻就走了進來,「老大,我這邊都可以了,晚一點你要跟我們去領彈藥。」
「辛苦啦,你們兩個要不要喝咖啡?」
明臻有點開心地點點頭,她一進來就聞到濃濃的咖啡香。阿璞這次在農產區拿到某個咖啡痴農夫珍藏的咖啡豆,他從檔案櫃拿出兩個咖啡杯與小托盤,拿起書桌前的小咖啡壺。
「你們這種讀書人,喝東西好講究。」魏砲說。他知道那幾個咖啡杯都是阿璞逛舊貨店買的。
「我本來也都沒什麼在喝這種外國東西。又不是酒。」明臻說,「碰到你這種崇洋媚外的就中毒了。」
「都你害的,我現在要是沒喝,有時候都精神不好。」魏砲雖然嘴裡這樣說,也還是開開心心地從阿璞手裡拿下咖啡杯。
這時豪洨仔來敲門了,「大誒,保養廠的履保士來了,要跟你討論一些東西。喔喔,你們在喝嘎逼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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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學部的審訊室裡,面前直射而來的黃色燈光讓涂鴻鳴感到非常不安。他的面前坐著一個審訊員。口氣嚴厲地問話,「國防部的龍族調查,事由你這邊幫忙你的學長姐們整理資料的,沒錯吧?」
鴻鳴緊張地回應,「是的,可是我確認,我已經完全把資料放在磁片裡面,交給學長了。」
「我們這邊有情資,這次國防部的事故,造成重大危害,這方面的資料,是從你這邊流出去的。」
鴻鳴喉嚨乾澀,幾乎說不出話來,「長官,我想這中間一定有什麼誤會。我一直都是按照資訊安全標準程序在處理資料的。」
因為背光,鴻鳴看不清楚審訊官的臉,這時他一個巴掌用力拍在桌上,「不要給我打馬虎眼!」
鴻鳴嚇到都快尿褲子的時候,這時審訊室的門打開,另外一個,仍然也是看不清楚臉,但聲音柔和的官員出現了。「你不要對研究員這麼兇。這年輕人,這麼認真在替我們部裡工作,現在應該也很累了。」他遞上來一杯熱騰騰的咖啡,「喝吧,你也是辛苦了,年輕人。」
鴻鳴顫抖的手,慢慢地拿起那個咖啡杯,喝下一點溫熱的液體,咖啡因的刺激,讓他心情稍微平復一點。
「你不要誤會,我們只是想釐清狀況。我相信,你不可能會背叛我們科學部。」他的聲音,有一種安撫的特別作用。「不過你仔細想想,你那時候處理那份國防部的東西,有沒有可能,有人可以趁機拿走?」
鴻鳴一邊發抖,一點一點啜飲著咖啡,突然,靈光一閃,好像想起了一些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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焚翼部隊一路前往五十一線道營區,過程都還算順利。他們先經過荒廢的市區與郊區,產業道路雖然遭到嚴重的破壞,對於甲車履帶以及卡車的大輪胎都沒有造成太大的問題。有時候,如果有太大的障礙物(通常都是倒塌的建築物或是高架橋)擋在計劃好的路線上,他們就直接做好測量,以迫砲炸出一條路來,不過這樣的騷動也會引來龍族。不過數量大概都還在阿璞的計算之內。
「幹!幹!」阿豪一個幹字就一刀落在一隻龍族的脖子上,他的刀法並沒有什麼鍛鍊,與其說是砍,不如說是以開山刀的重量與自己的臂力挫開龍族的硬骨。五十一線道營區是一個廢棄工廠,本來應該很高聳的水泥煙囪倒了一半,破裂的管狀物上參差的切口剪裁出天空的詭異陽光,晴朗與陰鬱的結合。工廠內一座一座的廠房雖然都有嚴重破損,但是有一兩座的結構仍然完好,很適合隊伍的裝甲單位停放,而且在停下來準備紮營的第一天,阿璞就派明臻帶一個小隊去觀察前面的地形,她回來報告說發現在一條基本上還算可行的道路上,有幾棟類似別墅的建築物殘骸倒在路上,就用砲擊的方式把這些大型廢墟打碎。
用砲之後果然引來龍族,阿璞想這應該就是觸動警報的那一批龍,也許在這附近又生成了新的族群。不過這批進犯龍族的數量沒有超過一百隻,爬行的變種人類自工廠後的山坡迅速移動下來,因為並非部隊機動狀態,阿璞下令節省彈藥,全部都以刀具對付。這時豪洨仔使用開山刀,以非常本能的方式想要斬下一隻龍的頭,可是因為刀法不俐落,他所對付的那隻龍族的頭還是藕斷絲連地留在主要的軀體上。魏文基在他旁邊以一把閃亮的賽沃族戰斧一刀幫忙完成了這個工作。魏砲跟豪洨仔兩個人打前鋒,處理完打前鋒的龍族,整個焚翼部隊約一百多個人,包含阿璞,一時之間每個人都抽出自己慣用的刀,武士刀,鐮刀,開山刀,山豬刀,獵刀,以及手斧,在陽光下閃耀如同尖銳的鱗片,全隊每個人都殺氣騰騰地往龍族群邁進。
明臻使用的是一把鮑伊刀,她自高大的魏砲背後如鬼魅般閃身向前躍出,以倒拿刀身的方式畫過一隻龍族的喉嚨,身影之快就連從喉嚨噴出來的血水也沒有濺在她的身上,在這隻龍倒地之前,她的刀鋒就已經插入它身後另一隻龍的眼窩,深入刀柄。魏砲以巨斧砍進兩隻龍族的心臟部位,並把它們舉起,摔向旁邊一群正在衝鋒的敵人,這群移動物瞬間隊形潰散,方便魏砲的砲隊手下約十五個人各個擊破獠牙與利爪的攻勢,砲隊後方的機槍班也拿著刀一湧而上:「跟在大姐後面!」。
「幹!」「幹!幹你娘雞掰!」「操你媽的!」「去死!」「呷賽啦幹!」粗鄙的髒話聲四起,配合刀起刀落的風聲與類似以斧伐木的悶擊聲,血水四濺。在這殘酷的屠戮之間,阿璞的行動聲音最小,他天生的空間感知能力讓他在一瞬之間找到龍族群的相對位置與攻擊隊形之中的空隙,武士刀的刀型、砍龍的刀向與他的腳步配合成為幾乎純粹的幾何弧形,一抹弦月就掉下一到兩個龍族的頭,三到四個組合的刀步就倒下了十來個龍人。阿璞其實也不是個自認為多麽文雅的人,平常講話也常常出口成髒,但是戰鬥時沒有人聽到他會以島語的粗話來控制自己攻擊的節奏,因為他的每一刀都必須配合穩定的呼吸。
不過十分鐘的時間,這一群年輕的男男女女,目露兇光,微喘著氣,一身血污,站在龍族的屍塊之間,沒有任何傷亡。這時魏砲先下了命令,「把這堆垃圾清遠一點,每個人給我去清洗一下,找一下工廠裡面有沒有剩水還是淋浴設備什麼的,沒有的話就用我們自己的清水。不要讓龍族的血留在身上太久。」其他的人慢慢散開,一邊行動,一邊自腰帶邊抽出一張布擦拭刀具。阿璞清理著自己的武士刀,也順便提醒一下魏砲,「叫打飯班準備弄飯了,晚一點還要清砲管。我們還要檢查一下履帶。」魏砲點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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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一線西南方的北方軍堡壘中,閃電再次打在科學部,今天仍然是個風雨的日子,閃光打在渚芸慧原來的哨點上,那裏已經換了另外一個實習生,與芸慧完全不同氣質的一個年輕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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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豪,你刀再不練一下,你那個開山刀是能撐多久啊?」阿璞說。
「他喔,每次這樣砍,然後每次我都要重新幫他磨,有時候甚至要重新打。」魏砲說。
「他做香腸比練刀認真多了。」明臻說。
阿豪不好意思地笑笑,他拿起了一個不到巴掌大的口琴,慢慢吹起來。悠長的音樂圍繞著工廠前的小空地。聽到音樂,阿璞揚起了眉毛,「這麼有興致?」
魏砲笑了起來,「哇,要開始了。」
明臻盤坐在地上,回頭看身後的人群,也開懷地說,「可惜現在不能喝酒。」
不遠處,一群兵開始和著音樂唱起來了:
工做到欲起厝頂 嘛溫飽
月底頭家發薪水 攏無剩
一雙皮鞋穿三冬 笑自己
成功若是看命運 咱無份
親像彼個阮心愛 講再會
問我未來有多遠 我袂答
嫌我囝仔出身苦 欲嫁漢
愛若講做一場夢 夢驚醒
車聲響過咧又靜 心無聲
咖啡溫吞咧變冷 人猶驚
大樓燈火像墓場 影較長
人潮過去嘛無留 咱一人
夢攏藏入彼條巷 風無停
命運講攏嘛免講 天看人
落雨落甲滿街路 行無燈
心內一句攏吞落 無人問
每個人唱歌的聲音不是很大,好像一個異鄉人經過一群男女的口在輕聲訴說愁苦的心情,儘管這群人仍然臉上帶著笑容。微弱的火光與緊急照明光映出他們一張一張享受著愁苦的深沉臉孔。焚翼部隊已經吃過了晚膳,把今天使用過的武器整備好,並且檢查過裝甲車與卡車的狀態,並且把車輛停妥在廠房裡。接下來,測雨器沒有警告反應,他們分配好衛哨與巡邏者,沒有執勤的人在這工廠前的空地上或坐或站,聊天放鬆。他們聽到阿豪的口琴聲,不約而同地唱起這首熟悉的歌。
工做到欲起厝頂 嘛溫飽 月底頭家發薪水 攏無剩 一雙皮鞋穿三冬 笑自己
下士步槍班班長刑美琳,被分配到第一班的衛哨,站在離群眾不遠處的山坡制高點上,聽到大家的歌聲,也跟著一起哼起歌來。剛剛在撲殺龍族時,她手上拿著一把西班牙獵刀,跟在明臻的身後,她先砍掉龍的利爪,再以繞行的腳步(阿璞教的)快速移動到龍的後方,把刀刺入龍身上沒有犄角保護的腎臟。這把刀本來屬於她的前夫(也許仍然是丈夫,這時法官沒空判離婚案件),大概也是他家裡面留下來最值錢的東西,在大戰之前,早婚的她,因為沒出息的丈夫染上毒癮與酒癮,酒後對她拳腳相加,大戰之後,沒有必要再以厚厚的胭脂遮掩臉上的瘀傷,島北收容區裡,丈夫酒後再度施暴,她以這把刀斬斷男人的腳筋,這男人至今仍在島北醫院的療養區匍匐過日,好處是至少戒了吸毒賭癮跟酒癮。對她來說,簽下調查隊、進入焚翼,也許是另外一個錯誤的歸宿,不過至今約三十歲的步槍兵,似乎有點體會到人生何處不異鄉的道理,她一邊跟著大家哼唱,一邊專注地觀察四周是否有不尋常的動靜。
成功若是看命運 咱無份 親像彼個阮心愛 講再會 問我未來有多遠 我袂答
下士砲長程遠德,這時正坐在空地上與他的砲班盡情歌唱,一個砲班五個人,影子在微光之下交融在一起。程砲長的老母親在逃難到島北的過程中死於正規兵的凌虐,他當時在另外一個隊伍服役,在島北認屍,並且在質問正規兵時發生肢體衝突,衝動之下,以砲兵隨身的四五手槍槍殺當時的帶隊連長。被捕入獄後,魏砲與他有些舊識,勸他簽下調查隊以換取免死刑的待遇。他的手斧就綁在大腿上,與魏砲研究過後,斧柄經過特別處理,適合自己的手形,剛剛在斬殺敵人時可以有效的施力與厚實的斧身斬斷龍族的犄角。
嫌我囝仔出身苦 欲嫁漢 愛若講做一場夢 夢驚醒 車聲響過咧又靜 心無聲
二兵機槍手陳善為,在部隊裡的前科算是罪行比較輕微,他在海軍陸戰隊服行義務役時,因為論及婚嫁的女朋友移情別戀,在上哨時帶著步槍與十發步槍子彈攜械逃亡,並掃射女友的住處,所幸當時屋內無人,「天擇」前一年,軍法審判判他二十年的拘役,也簽下調查隊的職務,成為明臻座車的機槍兵。此時他也哼著歌,正在以自己的鋼杯加熱水,手上拿著一個紅茶茶包在水裡沈沈浮浮,動作似乎跟著《港都夜雨》的節拍律動著。「你真的要為愛而戰,也得看那女人是不是真的值得戰吧。」阿璞說,當時在隊長室處理他的契約時,還給陳二兵泡了一杯咖啡,「報告隊長,我比較喜歡喝茶。」「那我去看看福利部那邊有沒有生產茶包,以後帶出去比較方便。」在對砍龍族時,他使用的是西瓜刀。
咖啡溫吞咧變冷 人猶驚 大樓燈火像墓場 影較長 人潮過去嘛無留 咱一人
下士步槍手兼M113車長應雪,在隊上主要的職務為阿璞那台前鋒覕翅蟻的車長,歸明臻管轄,她現在正獨自一人抱膝在月光下加入大家的合唱。大戰前她畢業於龍國文明大學化學材料系,進入工業材料進出口公司當業務,受到董事長長期權勢性侵,並遭到對方律師與董事會全體動用人脈加以打壓,憤而綁架董事長,並調製王水破壞其百分之六十以上的皮膚。初審判處無期徒刑。二審尚未開庭,「天澤」展開。她是育章的學妹,負責組成調查隊的育章請阿璞簽下她的申請書。「妳們董事長的車其實已經快到防彈等級,妳還趁隙從天窗跳進去?」翻閱應雪檔案的阿璞語氣充滿欽佩。應雪聲音仍舊憤恨:「他偷情或是欺負女人的時候喜歡開天窗。」「那妳當時用來抓他的東西用得順手嗎?」考慮到她的臂力太小,她對龍族的白刃戰武器是兩支改造過的鐵鎚,放在後腰部,鐵鎚兩端皆為尖錐,手把一樣請聯勤輕兵器部門再處理使其更符合女生的人體工學,並且在手指部分加上戒指虎的設計以增加攻擊力。面對雄性衣不蔽體的龍族似乎對她的創傷有一定的療癒作用。
人潮過去嘛無留 咱一人 夢攏藏入彼條巷 風無停 命運講攏嘛免講 天看人
阿璞看著阿豪吹口琴的專注模樣,就想到,隊上很少人看到他這副屌兒啷噹的樣子,會想到他其實有過一個未滿一歲的女兒與一個從小談戀愛到大青梅竹馬結婚的老婆,他們本來在新島北郊區的一個店面開著香腸舖子,某個荒涼的日子裡,阿璞與明臻衝入那個鋪子時,兩隻龍族已經在他的眼前吃掉了嬰兒與他的女人,他的背部受到極嚴重的外傷,估計應該是龍族要帶回去巢穴的糧食。「基桑,」他常常說,「刀子不用磨太利啦,打下去才真的會痛。」他的開山刀不是綁在小腿上就是放在阿璞甲車上的機槍座邊。他是這個隊伍裡面少數沒有前科的人。在他一次又一次申請延長調查隊役期的申請過程中,微光中,音樂綿延,阿璞衷心希望,這個在隊裡並非一身罪孽的好人,終有一天,可以自無盡的噩夢中醒來。
落雨落甲滿街路 行無燈 心內一句攏吞落 無人問
歌聲繚繞,焚翼部隊男男女女各自背負著自己的業力來來去去,走走停停,不管他們正在做什麼,隱現的月光之下,都在唱著同一首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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