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香港人的心,都悄悄豢養著一個桃花源。它如錢包裏常備的止痛藥片,於樓價與樓按的擠逼夾縫中,悄然釋放一絲藥力,以應付靈魂深處偶爾突襲的灼痛。
這東方島嶼上的桃源,豈是陶淵明筆下那純然避世的田園?我們分明是將千百年來懸在空中的烏托邦夢想,用現實社會的鋼筋與霓虹重新編織了。西方有柏拉圖的「理想國」,天空高遠;日本有「木村拓哉稻田」的純淨,不染塵埃;而香港人心中的桃源,竟在茶餐廳油膩的卡座裡悄悄滋長。某位阿伯舔食著菠蘿油,油漬斑駁的報紙上,隱約浮現著他年輕時嚮往的、那綠茵遍地的康樂園,今朝卻只能讓想像在麵包香氣中暫歇,在氤氳奶茶煙霧裡隱遁。此間桃源,竟是都市叢林裡一劑即溶的精神多巴胺,是靈魂抗壓的應急之方。我們的桃源,早已將武陵漁人發現的原始洞穴入口,悄然幻化成了精神的安全閥門。當現實的銅牆鐵壁壓得人喘不過氣,這閥門便自動開啟,釋放一絲逃逸的氣息。陶淵明當年隱於田園,實則開了躺平之鼻祖,一介書生退居南山,以菊為伴,飲酒自遣。而現代人尋求桃源,也何嘗不是一種內在的退守?不過我們在這擁擠都市裡,退無可退,便只得向心內掘洞,造一方精神的防空洞罷了。那武陵人順溪水誤入的洞口,於今人而言,恍若地鐵故障時忽然開啟的通道,雖是意外,卻也是慌亂中唯一可寄託的出口。
可悲處在於,當我們真尋得所謂鄉野桃源,卻又常常急於替它塗脂抹粉,以手機濾鏡改變它本真顏色,將破瓦殘牆修成時尚景點——彷彿未經加工的拙樸,竟不配成為我們心中聖地。我們在朋友圈曬出「歸隱」圖景,卻更證明瞭心靈深處的桃源,早已淪為炫耀的裝點。真正的桃源,原本樸素自然,何須矯飾?我們卻似偏要為其披上霓虹,再將它貼上價簽。
深水埗某天台上,有老農躬耕於一方瘠土。他種的不僅是菜蔬,更是自己尊嚴的糧食。他對我說:「這裡泥土是薄,但至少我雙手觸摸得到。」他深陷皺紋的眼裡,卻有星火閃爍。都市樓宇間這一小塊泥土,竟是他靈魂桃源唯一的真實映照。
霓虹為霞,冷氣送爽,茶餐廳的喧嚷是另一種田園牧歌。誰能說籠屋內,一燈如豆下老者誦讀《桃花源記》的沙啞聲音,不是穿越千年的精神血脈在流淌?那聲音暗啞卻執著,猶如風燭殘年裡仍掙扎跳動的心臟搏動。他讀著讀著,簡陋斗室似乎也浮起幾縷桃花香氣。這聲音,分明是靈魂在貧瘠現實裡為自己點燃的微焰,以對抗冰冷圍困的寒夜。
我們這時代的桃花源,終究不是用來逃避現實的終點,而是供心靈小憩的驛站。它如夜幕下點點星火,雖不燎原,卻足以溫暖靈魂的冬夜片刻,為明日跋涉蓄積一點微光。
當六百萬人同時抬頭仰望,各自心中那片桃源倒映在星空之上——我們才明白,桃源從來不是地理的終點,它只是我們在水泥森林中,於心中為自己悄悄點燃的、一支靈魂的止痛劑,為那不可言說的隱痛,敷上溫柔慰藉。
這桃源止痛藥,不醫肉身傷痕,卻能暫時撫平精神皺紋。它像一顆珍藏在靈魂深處的薄荷糖,在現實的苦澀洶湧來襲之時,輕輕含化,讓清涼之氣穿透肺腑,令緊繃的神經暫得紓解。
它無力改變世界深重的軌跡,只夠在夜深人靜、壓力如巨石壓胸之際,悄悄釋放一絲微光,一絲暖意,讓蜷縮的心得以舒展片刻,復又凝聚力量,迎接明日那塵土飛揚的長途跋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