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時分,似有千斤鉛塊沉重壓於胸前,四肢如墜冰窟般僵冷,欲掙扎卻動彈無措。口舌彷彿被無形之力牢牢鎖住,只餘下粗重喘息在幽暗中四散遊蕩。空調低沉運轉,尋常的電磁微鳴竟恍若帝國艦隊遠洋的引擎轟鳴,在耳畔轟隆不絕——這便是夢魘驟然降臨的徵兆。黑暗裡,他睜大雙眼,卻只見空無一物的虛妄;欲呼救,喉嚨卻像被扼緊般噤聲無言。
夢魘之中,時間不再如溪流般平緩流淌,卻化作了無數碎片,在意識深處瘋狂碰撞、撕扯。忽必烈鐵騎踏過城池的漫天血光,與社交軟體中萬千尖利惡毒的評論碎片交疊相映;孟克〈吶喊〉畫中那張扭曲的面孔,在恍惚間竟幻化成了隔壁蝸居在狹窄「劏房」中那位憔悴鄰居的愁容。現實與虛幻,歷史與當下,在夢魘這方煉獄裡,被無形之手粗暴地揉碎,又胡亂拼接在了一處。所謂清醒生活,豈非同樣被形形色色的幻象所交織?那所謂「虛擬現實」的遮蔽之下,鍵盤化作冷箭,螢幕映照出扭曲的眾生相——精心塗抹的粉飾,何嘗不是另一場更宏大、更持久的集體夢魘?電子鴉片深處,靈魂早已被無聲地捆鎖於無形枷鎖之中。
夢中,他竟又回到了那間瀰漫著消毒水味道的病房。父親如風中殘燭般斜倚在病床上,乾枯的手背上青筋暴露,輸液管如毒蛇般蜿蜒纏繞,點滴冰冷地滲進衰老的軀體。父親費力地翕動著雙唇,彷彿有千言萬語要訴說,最終卻只化作一聲微弱到幾乎難以察覺的嘆息,消散在病房壓抑的空氣中。他伸出手,卻只徒然抓住了滿把虛空。此時,窗外深夜街頭,幾個模糊身影正匆忙搬運著箱箱水客奶粉,如同鬼魅穿梭於現實與幻影的邊緣。現實與夢境在無聲地交換身份,彷彿一雙無形之手,正悄然抹去清晰可見的邊界。驟然驚醒,冷汗如漿般浸透衣衫。窗外香港的霓虹依舊喧囂,不知疲倦地閃爍,用那虛假的流光溢彩塗抹著夜的虛空。方才那令人窒息的夢境,真如靈魂深處一聲猝不及防的驚雷,劈開了精心粉飾的日常假面。
夢魘深處,那無邊的黑暗,那無法逃脫的壓迫感,將人拖回赤裸裸的存在之淵——沒有面具,沒有粉飾,唯有靈魂在無垠的深淵之前微微戰慄。它像一柄寒光凜冽的利刃,毫不留情地刺穿所有浮華幻想的泡沫。拼命追逐的所謂安穩,是否終究不過是另一個更為精巧的牢籠?在霓虹深處,在喧囂之下,是否終究孑然一身?
當夢魘襲來,才被迫直視一個亙古的詰問:剝落了浮華虛飾後的生命,那被稱作「我」的存在,究竟為何物?
晨光熹微,遠處維港的海水無聲湧動,城市的光影在波濤上流轉沉浮。可夢魘中那絲真切的寒意,卻如幽魂般依附在神經末梢深處,揮之不去——它彷彿是來自靈魂深處一聲微弱的警醒:在喧囂霓虹織就的錦繡牢籠之下,是否唯有這源自生命深處的驚悸,方是唯一觸及真實體溫的憑證?
所有浮華終究沉入維港深處,唯靈魂戰慄於深淵前——這驚悸之溫,難道不是存在餘燼裡最後一點熾烈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