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變天」二字,原本是混沌宇宙間氣象的眉目輕顰,是蒼穹深處雲氣浮沉醞釀的一場更替。然而,在這片南隅的港島,此二字卻早早脫去自然的外衣,蛻變為一片靈魂中無時不在、懸而未決的陰翳。
此際正是颱風將臨未臨的片刻。氣壓沉沉迫降下來,彷彿整個城市被裹入密不透風的塑膠袋中。冷氣機滴水聲在悶熱裡清晰可聞,像時間在過於凝滯的空氣裡一滴滴鑿出微小的坑窪。街道上行人如被無形的手攥緊,腳步匆匆,神色裡藏著細密的倉皇——那是一種久居此地者對蒼穹翻臉無常刻骨銘心的敬畏。忽然間,一陣風毫無徵兆地掃過街角,捲起幾片枯葉,也捲起幾張褪色的舊報,它們盤旋著,徒勞地掙扎著,最終無奈跌落於喧囂的塵埃,如同被時間洪流沖刷後無言的殘片。
風漸起,我卻踽踽獨行於灣仔老街,那舊日氣息依然粘稠如未散盡的茶煙。一間老冰室窗子蒙塵,玻璃後那位老者,目光似穿透了歲月的厚牆,落在早已遠去的舊時光裡。他那雙凝定的眼睛,彷彿曾在過去的晴空下見過永恆,如今卻只能映照出窗外浮雲變幻的倒影,在眼角刻下深刻的蒼茫。風勢漸迫,我疾步歸家。電梯裡狹路相逢的鄰人,彼此目光偶遇時,只在嘴角艱難地擠出一點生硬弧線,便倉皇垂首,避入各自那小小鐵盒裡精心築起的沉默堡壘。四壁之間,那刻意堆砌的堡壘冰冷而堅硬,彼此間的距離竟比窗外翻湧的雲層更厚、更為不可測。
窗外天空如今是潑墨般的翻騰,濃重而壓抑。風正呼嘯著撞擊玻璃,宛如無數雙無形的手在猛力拍打,發出嗚嗚咽咽的悲鳴。我無端憶起報上那張舊照片:那年盛夏驟雨傾盆,一位佝僂的拾荒老婦在滂沱雨幕中俯身,枯瘦的手伸向一隻被污水浸透的紙箱——那單薄的身影在天地混沌間縮成一點,脆弱得如同天地間最無助的微塵。
暴風終於挾著萬鈞之力撲向這孤島。樓宇在自然的狂怒中瑟瑟發抖,窗櫺呻吟不止,風雨聲如千軍萬馬拍打玻璃,衝撞著每一處縫隙。這巨大的喧囂中,我竟莫名聽見時間沉重的步履:那步履踩過人心,踏碎所有自以為是的安穩。人總自詡為萬物靈長,在鋼筋水泥的叢林裡自築堅固堡壘,可當天地真正變了顏色,才恍然發覺我們與當年樹下避雨的猿猴何其相似,那份源於洪荒的脆弱與戰慄,從未真正離我們而去。
風歇雨駐後的清晨,窗外世界竟如新生般光潔。然而,巷角那株老榕樹終究被掀去半邊身軀,露出刺目的、灰白的創口,斷枝殘葉狼藉一地,宛如巨獸咀嚼之後吐出的殘渣。人們湧上街頭,清理狼藉,彼此交談聲裡竟帶著幾分劫後餘生的莫名歡暢。一位老伯蹲在自家店鋪前,小心擦拭著被雨水浸濕的舊招牌,渾濁的淚水悄悄滑過臉上溝壑,在朝陽中折射出微光——那光裡映照的,是瓦礫之下被風剝蝕殆盡的歲月殘骸。
此刻我豁然領悟,「變天」不僅是蒼穹的翻雲覆雨,它更是靈魂深處一場無聲的崩解與重構。我們在風起雲湧之際倉皇四顧,於驟雨暴風中抱緊自己,而所謂時代洪流,不過是由無數這般渺小靈魂的驚懼、迷茫與最終那點卑微的堅忍所匯聚成的巨大迴響。
暴風驟雨過後,樓宇的傷口尚可修補,那株老榕可會再生出新芽?然而人心深處被颳去的某些東西,卻如斷枝墜入歷史的深谷,再無覓處——我們修復世界的速度,永遠追趕不上那無形之手翻覆風雲的速度。
這城市如海潮中孤舟,在一次次變天的間隙裡,奮力擦拭著被風雨雕刻的印記。人間的悲歡何曾真正停息?當風雷再起,我們終究只能如那老榕,在命運的風口默默紮根,在每一次天翻地覆後,重新拾掇起靈魂的殘枝敗葉,拼湊成繼續活下去的姿勢。
「變天如刀,人一生不過是在刀鋒間歇的窄縫裏,踮腳偷生的螻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