稜角是銳利的邊緣,是幾何的叛逆,是異質碰撞後留下的倔強傷痕。稜角之處,便多出幾分鋒芒,多出一種不肯俯首的姿態。在平滑氾濫的世界裏,稜角是最後的不妥協者,是存在的無聲宣示。
香港的寫字樓玻璃幕牆,反射著耀目而冰冷的日光。人們行走其中,年輕的面孔紛紛被「規訓」成一種溫順的弧度,宛如烘焙店中陳列整齊的「流質奶油麪包」。稜角在這裏被視為不便之物,是妨礙流水線運作的凸起,是攪亂無聲合唱的異音。人們爭先恐後地磨圓自己,彷彿光滑即代表成熟,鈍化等同於智慧。唯有下班之後,茶餐廳的雲石檯面經年累月被滾燙的杯底硌出淺淺圓圈,那圈圈點點,竟恍如都市人靈魂深處被磨蝕殆盡的稜角印記——深深淺淺,彷彿消磨的刻度。
我曾在太平山徑上偶遇一位退休老教師。他俯身拾起一塊有稜有角的石頭,帶著無限珍重輕輕摩挲著它粗礪的凹凸。「你看,」他喃喃自語,「這稜角是它對抗風霜的勳章,是它身為石頭的證明。」他顫巍巍的手在紙上寫下的,竟不是懷舊之語,而是愛因斯坦那條莊嚴的質能方程:E=mc²。那公式本身恰如他手中稜角分明的石子——簡潔而帶有顛覆世界的力度。數學公式的稜角如利刃般劈開混沌,幾何線條以稜角為骨架撐起宇宙的結構。原來這些稜角,才是人類觸摸真理的指尖。曾幾何時,我們亦如初學堆砌積木的孩童,手中笨拙地捧著稜角分明的木塊,每一次歪斜的堆疊都伴隨著小心翼翼的試探與挫折的驚懼。然而日後,當感覺世界漸趨無感,當人心披上圓滑外衣,我們卻驚覺:那曾令人為難的稜角,反是唯一可憑依於虛無之中、不致滑落消融的支點。
太平山的石階,稜角被無數足跡磨平,卻依舊倔強地支撐著向上攀爬的重量。那石頭表面的溝壑,是歲月的刻痕,亦是一種無聲的抵抗——它拒絕被完全抹平。這階梯上每一道嶙峋的凸起,都是時間與重力角力後殘存的骨骼,它們托舉著人們,緩緩向上攀登。
稜角,是內心不肯輕易溶解的堅硬內核,是靈魂對抗無邊侵蝕的沉默堡壘。我們一路行來,隨身攜帶的或許並非萬無一失的圓熟,而是那未曾徹底繳械的鋒芒。當世界以圓滑為通行證時,請記住稜角並非瑕疵,倒恰似被磨蝕的生命刻痕之下,所潛藏著的珍貴本相。
磨蝕得再久,也莫要令自己的靈魂全然失卻稜角。稜角正是那混沌世界中,我們得以辨識自己、確認存在的最後界碑——它劃下的地方,便是你我真正站立之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