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處香港這座奔突不休的巨獸,動感早已如空氣般浸入骨血。天星小輪撥開濁浪,在兩岸高樓倒映的碎影間擺渡。叮叮車老司機肘尖撥開人潮,那汗珠順著臂上蜿蜒的筋絡滾落,竟也如急促鼓點一般。此刻才省悟,所謂動感,並非僅指奔忙的姿勢,而是暗藏於我們血液深處,那不安分的節奏,如影隨形,鞭策著我們不由自主地向前。
然而,現代人常陷於一種荒誕的「動感強迫症」:地鐵車廂裏,多少身影端坐如僵,指尖卻在方寸熒屏上癲狂起舞,恰似一群困於電子鴉片館的囚徒,精神在虛擬迷宮中焦灼奔突。健身房中,人們將身體囚禁在跑步機上,反覆用腳步丈量著不存在的遠方。這失卻了目的、只餘疲乏的「偽動感」,豈非是軀殼在無謂地消耗生命?靈魂早已在精神的曠野中迷路,徒剩肉身在實體的狹道中盲目奔跑。
真正的動感,竟在看似凝滯中顯其精魂。君不見菲律賓女傭週末席地而坐,匯款單上手指翻飛如舞,把歲月揉扁搓圓——這方寸之間的靈動,何嘗不是血脈相連的深情脈脈?君不見公園老園丁,手持花剪,動作如默片裏的慢鏡頭,靜中透出專注之力。一花一葉經他點化,皆在無聲處跳動著生命韻律;老樹虯枝是他的琴弦,每一次修剪,都是與時光對話的溫柔交響。動感並非無休止的奔忙,而是靈魂於節奏中尋得永恆。古人早參透其中玄機。老子云:「大曰逝,逝曰遠,遠曰返。」此言何嘗不是點破動之真義?那周行不殆的天道,是生生不息的循環,而非失卻目標地狂奔。魏晉名士「目送歸鴻,手揮五弦」,非真無所事事,是在彈撥之間,讓精神向浩渺的宇宙伸展。陶淵明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那「悠然」二字,是心靈在自然節奏裏的自在流轉。
如今行人如織,我每每如困在金屬八爪魚腹中,目眩於霓虹光影的湍流。此時便想起公園那老園丁的剪枝聲,脆響如裂帛,竟能穿透喧囂——那專注沉靜中所含的生命之動,像一枚沉入深水的石子,陡然擊碎世俗浮華。
身體之動固然顯赫,然靈魂之動方為根本。莊子曰:「棄世則無累。」此「棄」字,非逃離塵囂,而是讓內心從急迫的奔忙中解脫,在動靜之間尋得精神的呼吸。動感之真諦,或許正是靈魂在喧嚷人間尋得自持的節奏,在奔流不息中守住內在的從容。
行走市廛,勿忘靜觀內心深處的律動。那老園丁剪落的花枝,並非生命的終結,而如蟬蜕的薄殼——是形骸一層舊衣裳的褪去,其中醞釀著更幽微、更深沉的生機。
真正的動感,從不是焦躁的喧嘩,而是靈魂在喧嚷人間尋得自持的節奏,在奔流不息中守住內在的從容——此心如明鏡臺,任天風海雨,映照萬象而不染塵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