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青禾握著那枚鑰匙,離開洞穴時,回頭看了一眼——那些紅色的蘑菇仍在黑暗中靜靜佇立,彷彿萬千眼睛,在等待下一個埋葬於時間底層的人。
她不知為何會如此篤定,但腳步不曾猶疑。
她回到沈宅後方的院地,繞過東北角。那片牆外,雖無門無窗,卻有一道她一直忽略的石壁——像是嵌入地景裡的盲點,又像是命運藏起來的門。
風從地底湧出,濕冷如死人的呼吸。沈青禾靠近石壁,將鑰匙握得更緊。她的手指早已冰冷,但命印那朵暮音草花紋卻在發熱,第四瓣在她掌心下鼓動,像有什麼即將甦醒。
她將鑰匙插入石壁上毫不起眼的一個裂縫。
「喀噠。」
那聲音像是從很遠的時間傳來,緩慢、沉重,如同一口深井裡傳出久違的回音。
地面震了一下。
她退後一步,只見那塊石壁緩緩向後滑開,露出一道筆直下斜的階梯——階梯盡頭是一道青灰色的石門,其上刻滿繁複詭異的花紋,中央是一朵完整盛開的暮音草,四瓣張揚,彷彿正笑著看她。
沈青禾的心,緊了一瞬。
她從未見過完整的暮音草圖樣。那不是花,是某種血與咒組成的惡意。
她舉步走下階梯,每走一步,空氣就更冷一分,耳中開始傳來低沉的回響,不是回音,而是——呢喃。
像是從墓中傳出來的夢話。
她站在石門前,深吸一口氣。命印的第三瓣已盛開,第四瓣仍隱約未開。
她伸手,觸碰暮音草雕紋的中央。
剎那間——
「咿呀!」
門板驟然彈開,伴隨如金屬呻吟般的劇烈摩擦聲。石門緩緩上升,露出一條由黑岩組成的通道,四周布滿錯綜曲折的壁畫與交疊的骨花紋樣,彷彿進入某種古老祭儀的儀式場域。
就在她將踏入的一刻,一道聲音響起。
不是人說的話,而是——像從花朵深處傳來的咒語。
它不是說話,而是一種低沉而飄忽的呢喃,語氣高傲、古老、混雜著嘲弄與恥笑:
「汝為鑰者,妄求門開。
姊獻妹魂,血契為印,
四瓣若盛,命脈將裂。
呵……以為記得,便能逃離?
沈家女子啊,妳們曾經都說過——
『我不會選擇她死。』
結果呢?」
那聲音四面八方都在響,彷彿暮音草正藏在她周遭每一處花紋與空隙之中。
「不愧是沈如棲與沈簪凝的姪女……真是不知死活啊……」
「兩個沒用的女人,也曾這麼妄想打破我……現在呢?兩個都在地底哭!」
沈青禾眼神閃過一絲痛,但她沒有開口。
「還記得妳祖先的選擇嗎?是她們把妹妹獻了出去。」
「妳也一樣,妳的血,會寫下同樣的命。」
「命譜不會撒謊。花開四瓣,斷一人。」
「沈青禾啊……在妳看見所有真相前,我就會把妳——捏碎。」
沈青禾抬起頭,沒有退。
「我不是沈如棲,也不是沈簪凝。」
她望進那迷宮深處,腳步踏得更穩:
「我是沈青禾。」
「我是這家族的鑰匙,我的存在——就是為了打開祢們藏起來的每一道門。」
暮音草靜默了一瞬,像被這句話短暫地擊中——但很快又發出一聲難以分辨是嗤笑還是哀嘆的低鳴。
「鑰……呵,鑰之始,亦為鎖之終。
來吧,就讓我陪妳,好好玩玩……」
石門忽然劇烈一震。
下一秒,沈青禾一腳踏入,整扇石門猛然砰然落下,阻絕了所有退路。
她站在一條只有向前的通道之中,兩側石牆浮動著微弱的藍光與緋紅影紋,地面刻著成千上萬不同的暮音草花形,但每一朵都殘缺——少了一瓣,或枯萎。
她知道,這不是路,是迷宮。
而她,剛剛才開始進入命運的中央。
她踩過又一個轉角,迷宮像是逐漸放棄扮演「迷宮」的角色,開始揭露自己的真正面貌。
就在此時,四周空氣忽然一靜。
一排石像,出現在前方。
沈青禾驀然止步。
那些不是普通的石雕,而是——姊妹。
每一對石像都由兩位少女組成,姊姊高高在上,妹妹跪地哀求。姊姊的一隻手抬起,指尖緊緊按在妹妹的額頭,正是大拇指的位置,像是執行某種選擇儀式的最後關鍵。
她看見其中一座石像,姊姊的臉上浮現無法掩飾的痛苦,那並非殘忍的神情,而是——撕裂的。
她像在告訴跪地的妹妹:我不想。
但她的指尖,仍然壓下去。
一股劇痛突然從沈青禾的命印處竄出,她倒抽一口氣,手掌掩住心口,花印第四瓣,在微不可察地跳動著。
她抬頭望向石像群,這些姊妹並非陌生人。石基刻著歷代名諱:沈嫻與沈蓁、沈冪與沈黎……沈如棲與沈簪凝。
最後一座,還未完成。
石像上沒有五官,兩個人影的動作還停留在對峙中:一人伸手,另一人仰望,彷彿還在等待命運的落指。
「……是我和青䇛。」她聲音顫抖,低低地說。
石像前方有一段刻痕,她蹲下,仔細一看,那上面只寫了四個字:
「未定之選」
她指尖微微顫抖,抹過石上的粉塵。那灰白的石粉,像從祖先的骨縫裡掉下來的遺言。
那些靜立的石像,在黑暗中不再只是歷史的符號,而像一雙雙無聲的眼——看著她,等待她。
沈青禾緩緩走向第一座石像。
她沒有說話,雙膝微曲,行了一個幾近失傳的古禮,雙手置於眉間,再放至胸口,低頭一拜。
這是沈家舊族的「血緣承禮」,只對祖先與血親行之。
她抬頭,看著石像上那位姊姊悲憫卻無奈的神情,輕聲說:
「我明白妳的選擇。」
「我也明白妳不是沒有掙扎。」
她轉向下一對石像,又是一禮。
「但妳們沒有錯,錯的是這場詛咒,是那朵花。」
她的聲音逐漸堅定,一座一座地拜下去,每一次低頭,都是與歷代姊妹立下的誓言。
直到最後——那座未完成的雕像。
那對尚無容貌的姊妹,宛如靜待命運落子的棋盤。
她站定在那前方,目光如火,聲音如誓:
「我會完成妳們未完成的事。」
「我會揭開這場獻祭的謊言。」
「我會——帶著青䇛,活著走出去。」
迷宮悄無聲息,所有石像皆靜默不語。
但她彷彿感覺到了。
某種古老的連結,從地底升起,從血脈深處傳來微微的顫動。
暮音草沒有出聲。
只在那詭異的靜默中,發出一聲幾不可聞的「嗤」——
高傲、輕蔑,像是對她的承諾不屑一顧。
她沒有理會。
她只是抬起那枚鑰匙,緩緩走向迷宮盡頭。
—
前方,一塊斜立的石碑如山壓境。
石碑灰中透紅,中央浮雕著完整綻放的暮音草,中央鑲著一個空洞,形狀正與她手中的鑰匙吻合。
碑上的字,如鐵鑄烙印:
「姊選妹亡,萬門皆閉;唯夢為鑰,唯心可解。」
她將鑰匙舉起,指尖冰冷,額角的冷汗順著頸側滑下。
但她的眼,燃著火。
—
當鑰匙插入的瞬間,整座迷宮忽然震動,地面低低隆起的聲響彷彿在喘息。
那些石像,一一低下了頭。
不是臣服。
而是回應。
她站在那石碑前,彷彿整個沈家百年的沉默,都化成了她腳下的陰影。而她,願意踏過,點燃一場不再跪拜的火。
這不是她的選擇。
但她選擇,解開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