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夏的故事》是結合了橫跨八年的兩篇創作集結而成,第一部是曾作為單行本出版的《乳與卵》,探討不同時態的女性如何面對自身體態連帶評判自身價值;第二部則專注在人工受孕所涉及道德觀、教養問題等討論。在第一部時夏子比較偏向敘事者,第二部的重心就完全聚焦於夏子自身。因為二者環繞重心不同,就算不接續讀的問題也不大。
即便創作時間相差八年,整本書仍帶給我一種不慍不火的緩慢步調。以日常生活大量堆砌,進而凸顯要下的決定有多麼重大、艱難。但我想,也正因為人工受孕之於任何人,甚至是像夏子這樣一個沒有正當職業的三十多歲女性都需要漫長的時間消化,倘若讀者無法進入夏子日常,便無法理解她何來由的寧願獨自懷孕,也不願意與誰結合,一同撫育新的生命。
在街弄內酒店長大的夏子,習慣了吵雜卻熱鬧,無序仍熱情的日子。母親早逝,沒有父親的家庭,夏子跟著姊姊卷子長大成人。在各自建立了生活之後,仍定期聯絡。想著興許因為川上作為大阪人出身,同在大阪成長的夏子每每憶起幼時回憶,總有著過於寫真的描述,那是作為外國讀者罕見一窺大阪樣貌(甚至可以說是一角)的暴露。並非聚焦於那些具有標誌性的景點,而是凝視著某個看板,不起眼的馬路一角,記憶漩渦中便會不自主倒出目睹哪個懷念的故人佇立此處的假車禍,亦或與初戀的約會片段。那些「能動的」與「不能動」所結合的景色被川上編織成夏子遙望過往的凝視,對於死去的時間召喚的行為舉止卻是我在閱讀途中,十分印象深刻的書寫,起碼我會淺淺地感受到:那是真正在那邊活過的人會寫出的東西。
夏子孤身一人伏案寫作過活,能夠養得起自己,僅剩的家人也在老家過著安然生活,無牽無掛,甚至逍遙。思考為什麼需要人工受孕,在夏子的潛意識中,我想或多或少都跟卷子單親撫養綠子以及卷子撫養自己有關,再者,故事在後期帶出夏子另一個難以啟口的困境,是她年輕時有些苦澀的交往經驗:在愛的關係內,無法順利與另一半交合。這讓夏子決定獨身撫育的意志更加堅定,而夏子也為了更加實際思考參與相關領域的討論會,因此結識正是經由人工受孕誕生的逢澤。
圍繞在夏子周邊的還有她撰寫小說的編輯仙川、同為小說家的夥伴遊佐、兼差工作認識的同事紺野、卷子綠子這些所剩不多的親屬、受人工受孕影響人生的人們。正因為每個人都被安置在女性在不同時態可能面對問題的位置,因此他們對待人工受孕的態度都會產生間接的提示作為夏子思索的來源。
遊佐獨身撫育女兒,同時因在創作場域上獲得高度社會資本,因此她可以頂著渴望的平頭樣貌,暢所欲言地批判那些發言藐視女性言論的男性作者。仙川則是擁有高度經濟資本,卻因為要鞏固職場間的人際關係,宛若籠中之鳥,從未真正傳達自身所想,直至與夏子斷絕聯繫前一刻,才暴言對於夏子要執行人工受孕的想法如同夏子的脫稿態度一樣毫不專業,而那卻也是仙川對夏子最後的遺言。從未深交的紺野在最後要遷居的時刻,才對夏子透露真心話,微妙道出自己對於家庭、夫家的憤慨,一改夏子對紺野在眾人中沒什麼存在感,毫無殺傷力的印象。紺野宛若是部分社會女性代表,將日月累積的憤怒潛藏之好,不動聲色地精心計算,即便日子過得不是自己的,仰賴別人總比自身辛勞來得好。逢澤與善同為人工受孕下的孩子,生命皆因為父不詳促使他們有了碩大的任務重新思考人工受孕實行的可行性,他們也因為相同的出身背景成為伴侶,生長的家庭對他們而言都有過苦痛必須背負,貿然生育將這般經驗在一定機率下複製給下一代是他們共同所害怕的,而這也是他們與夏子不同之處。
川上鋪陳夏子那即便過得貧困,至少愉快的童年讓人理解,夏子也想使她的小孩過著如此人生,便產生想要見到孩子的想法。因此,對於人工受孕感冒,或是面對孩子是否有意願被生下的聲浪,那些得不到「還未成形生命」所預設的問題,而受困不知道該不該懷孕的人們,在夏子看來,都是沒有辦法成立的問題。當閱讀至此時,我忽然想起市面上曾看過有兩本類似在討論出生議題的相關書籍,分別是游擊的《生兒為人是何苦》與衛城的《不要出生,是不是比較好?》(實際上川上執筆時確實也參考了二位的相關著作)。倘若我是被夏子所生的孩子,如果出生後覺得很痛苦,決定了結性命能算是滿足了夏子的願望後,然後擅自在人生規則中的取消資格嗎?這樣夏子還能決定我的生死嗎?父母決定了我未成型的意志,在我擁有之後我決定要怎麼做是可行的嗎?
《夏的故事》會把思緒帶到很遠的地方,作為讀者其實沒有比夏子有更多想法給出令自我滿意的答案。很是開心夏子很幸運,在追尋答案的過程中找到了像是可以攜手的對象。本以為他們會這樣老掉牙的交往,名正言順地組合家庭,合情合理獲得夢寐以求的孩子,而我會直接撕爛這本書——但好在沒有,即便產生情愫,二人並未因此產生更多花火,夏子仍是貫徹了她的生活,選擇她要走的路,而且是按現有條件下更好的路。因為這樣,《夏的故事》才提高到更高的層次,相信故事雖然停在夏子與新生兒的出自見面,文字琢磨出的感動,會讓不同時期閱讀的人產生新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