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There were pots of marmalade and honey, basins of rice and oatmeal porridge, dishes of cold meat and scrambled eggs; a plenitude of butter, a Gruyere cheese dropping moisture under a glass bell. A bowl of fresh and dried fruits stood in the centre of the table. A waitress in black and white asked Hans Castorp whether he would drink coffee, cocoa or tea?
The Magic Mountain by Thomas Mann
桌上被有一罐罐果醬和蜂蜜,一碗碗奶粥與燕麥糊,奶油擺在那兒聽憑自取,有誰揭開已經流淚的瑞士乳酪上面的鐘型玻璃罩,正要用刀子去切。桌子中央,放著一盆鮮水果與果乾。一位白衣黑裙的餐廳女兒問卡斯托普願意喝什麼:可可,咖啡,還是茶?
湯瑪斯‧曼 《魔山》
在湯瑪斯‧曼(Thomas Mann)所寫的魔山(The Magic Mountain)裡面,年輕人漢斯‧卡斯托普(Hans Castorp)去一座高山上的療養院探望他生病的表哥約阿希姆‧奇姆遜(Joachim Ziemssen),結果在山上被那個很神經質的院長診斷出有一點點肺結核之類的疾病,就留在山上療養,結果沒想到這樣一待就是七年,這麼長的一段時間內,他認識了對文明有不同想法與信仰的人,主要是信奉人文主義的義大利人賽登布里尼(Settembrini)與相信教會至上(足以管理無知人群)的猶太人教士納夫塔(Naphta),對於這兩個人的辯論,年輕人漢斯一直保持高度的熱誠傾聽,努力學習,他的學習成果可以說是總結在一場夢裡,這個年輕人跑去山上滑學,結果暴風雪來襲,差點要了他的命,在半昏迷狀態中,他看到文明的儀式是以一種自願的互相殘殺形式在進行,人在互相信任(人文主義,或者人性本善)的狀態下肢解對方的身體(極權主義,或者人性本惡),因而造就了一個文明。而賽登布里尼與納夫塔的結局,也說明了他們對自己相信的事物非常投入。在他們兩個人的決鬥當中,兩人的手槍各自只有一發子彈,賽登布里尼把槍往天空擊發,納夫塔見狀非常生氣,直接拿槍自殺。而在小說的結尾,一直想當軍官的約阿希姆也病死了,所以,似乎是為了對兩個以生命信仰人性與體制的人致意,也似乎是為了要完成表哥的願望,漢斯自願從軍,為德國的理想而戰。
他參戰的心情是義無反顧的,畢竟為了做這樣的決定,他花了七年的光陰:
There is our friend, there is Hans Castorp! We recognize him at a distance, by little beard he assumed…Like all the others, he is wet through and glowing. He is running, his feet heavy with mould, the bayonet swinging in his hand. Look! He treads on the hand of a fallen comrade; with his hobnailed boot he treads the hand deep into the slimy, branch-strewn ground. But it is him.
瞧,我們的熟人就是漢斯‧卡斯托普!我們很遠就從他的鬍子認出他來了。。。他和大家一樣全身濕漉漉的,臉龐灼熱發紅。他的兩隻腳上黏著農田的泥土,插了刺刀的槍臥在下垂的手裡,瞧,他踩到了倒下的夥伴一隻手上,這隻手被他的釘鞋踩到了泥濘不堪,遍佈斷枝的地裡,他竟毫不在意。
戰爭總是不會有太好的結果,不過我覺得這個故事的主角很幸福,因為他有那個時間做一個無悔的決定,在這段時間裡面,他在療養院吃好睡好,大部分的閒暇時間都花在討論哲學與文學,仔細思考自己下一步的決定是什麼。
會再想到魔山,是因為這次暑假去參加上海的合氣道研習,在一個國際學校的體育館裡面,大家都在揮汗練習的時候,窗外一群工友在擦窗戶,有一兩個工人停止擦窗的動作,專注(而且有點羨慕)地觀看我們的練習。那天似乎是颱風的影響,上海地區難得下起了水氣豐沛的大雨,那個擦窗工人身上穿著塑膠袋濫製的雨衣,興致勃勃的眼神穿過朦朧的落雨與玻璃,觀看著舒適空調的室內,穿潔白道服練習的學員們。
武術練習的形式總是一個貴族的機制,這樣的情況對合氣道來說尤其明顯:在備有軟墊的場地,成隊互相配合練習攻擊,擒拿與拋摔的技巧,經過無數次的套招熟練一個技巧之後,面對以後可能會有的危險狀況,大概就比一般沒有練習過的人多一些面對的方式與自信。當然這過程必須投注大量的時間與精力,也得花錢,一個人若是沒有一點社會地位與經濟基礎,很難有這樣學習的機會。
合氣道的歷史背景也是充滿了社會階級的意識,這種武術的前身大概就是日本舊時代的柔術與劍術,除了武士之外的一般平民應該是不能練習。日本的武士平常就在宮殿或道場內充分練習之後,有朝一日就帶著一般人沒有的技巧與自信進入戰場。
現在當然是沒什麼戰場,就算真的有戰場,近身搏擊應該也是用處不大。不過行走在命運與人群所交錯的暗影叢林裡,潛在的戰鬥還是有:捷運上瘋子拿刀砍人,劫財霸凌,甚至突如其來的車禍等意外也需要點反應並保護自己的能力。這些事情不管有沒有學武的人都會遇到。那學武的人(如果有認真練習的話),在那個短暫的反應時間內所做出來的抉擇,應該就會比一般人少點恐懼與焦慮,多一些生存下來的機會。這樣能力的養成,除了平常練習要認真,還真的得感謝命運把自己安排在一個還算富足的社會階級裡,在生活裡面還有那樣一個時間不用出去風吹雨打汲汲謀生,在一個舒適的練習場中,穿著乾淨的服裝,跟性情溫和的同門模擬著一個接著一個可能決定生死的關鍵時刻。
在魔山裡面,曼先生在描述漢斯上山之前,有一段話讓我感覺到,那時候練習時窗外與窗內,距離有多麽遙遠:
Space, rolling and revolving between him and his native heath, possessed and wielded the powers we generally ascribe to time. From hour to hour it worked changes in him, like to those wrought by time, yet in a way even more striking. Space, like time, engenders forgetfulness; but it does so by setting us bodily free from our surroundings and giving us back our primitive, unattached state.
旋轉著,飛馳著,在他和他的土生土長之地中間擠進來一個空間,這空間顯示出人們通常只以為時間才會有的力量,一小時接一小時,它在你內心中以起種種變化,其性質與時間引起的變化非常相似,但程度在一定情況下有過之。它與時間一樣造成遺忘,其方式是把人從他的各種關係中分離出來,放進一個自由的,原始的狀態。
「原始」(primitive)這個描述很有趣,也許那就是屬於一個生命應該要有的狀態:成長,適應,與面對。其實合氣道,武術這類的東西在現代應該就是沒有什麼用,真正的格鬥,甚至一決生死的情況,不一定會照著練習的路數來走,更不用說在一個法治社會當中這種情況是不是真的會出現,不過要是能暫時拋開「用處」的想法,學習純熟,所學的技巧在自己的身體與意識當中能夠完全成長,也許某天已經深入下意識的練習可以救自己一命。後來想想,學校裡面學的文學哲學等等教育部最捨不得拿錢資助的學問其實也是。生活裡面充滿了焦慮,「有用」「沒有用」的想法讓人沒有時間與力氣去了解人心可能的發展方向是什麼,一個個被迫做出來的行為也不過就架構了一個自欺的文化,一個在生活戰場上被踩進泥濘的屍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