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卡爾維諾〔I. [[Calvino]]〕在他的《給下一輪太平盛世的備忘錄》裡面講「輕」的原則時,關於美國女詩人艾蜜莉‧狄金生(Emily [[Dickenson]]),所舉的例子是她的第十九號詩作:
A sepal, petal and a thorn
Upon a common summer’s morn—
A flask of Dew—A Bee or two—
A Breeze—a carper in the trees—
And I am a Rose!
一萼,一瓣,一棘
在一個尋常的夏日早晨——
一細瓶露水——一兩隻蜜蜂——
一陣微風——樹間一馬檳榔
而我是一朵玫瑰!
關於這首詩,卡爾維諾的評語是「意義透過看似沒有重量的語文結構傳達出來,直到意義本身的精純度可和語文結構相比」。(First there is a lightening of language whereby meaning is conveyed through a verval texture that seems weightless, until the meaning itself takes on the same rarefied consistency)。大概的想法應該是那一個一個細緻的自然景物配合詩的詞彙以斷句的形式來表達它們的存在。好像字詞在這時候也從沒有重量的東西變成了一種實體。這大概也是文學的特色之一,字詞與符號本身應該是沒有重量與存在感的,可是藉由意象,就會對讀者的心情產生一種重量感,這時,也許字詞的安排與外物的對應是這樣和諧,所以類似「這詩人是在表達一種物我合一的狀態」之類的老學究讀詩方式可能都會顯得很粗魯。
不過我覺得狄金生最能顯現出來卡爾維諾所講的「輕」,應該是她的二五八號作品,這也是我最喜歡的一首詩:
There’s a certain Slant of light,
Winter afternoons——
That oppresses, like the Heft
Of Cathedral Tunes——
Heavenly Hurt, it gives us——
We can find no scar,
But internal difference,
Where the Meanings, are——
None may teach it——Any——
’Tis the Seal Despair——
An Imperial affliction
Sent up of the Air——
When it comes, the Landscape listens——
Shadows——hold their breath——
When it goes, ’tis like the Distance
On the look of Death——
有那麼一道斜光,
冬日午後——
壓迫著,像是
教堂曲調的重量——
天堂般的傷,它給了我們——
我們找不到疤痕,
但內在的差異,
那兒的意義,是——
它沒有人教得來——任何——
此乃絕望印記——
一份堂皇的憂煩
從空中地給我們——
當它來的時候,山水聆聽著——
陰影——屏息——
當它走的時候,彷彿是
遙望死亡的距離——
所以在這首詩裡面,光就有了重量。教堂利用特殊設計,自天窗打下來的斜光,配合聖歌,壓迫著詩人,狄金生一生以聰慧的心靈質疑嚴峻的基督教義,在那樣一個以清教徒文化為主流的地方,她可以感到自己與身邊的人的差異,已經在內心造成了沒有疤痕的傷口。詩歌的輕盈不同於話語當中隨便講講的輕浮,一個景象也許稍縱即逝,可能就這樣沈甸甸地壓在某個人的心上。生活當中,在自己與身邊的人想法不同的時候,對方一個小動作、一個隻字片語,輕盈得不得了,壓在心上會有多痛,也不會是甚麼罕見的狀況。不同於詩歌使用的是語言的精煉度,短篇故事與小說還可以運用事件發生的時機,來讓一個看似無足輕重的景象,如泰山壓頂一般壓在人性之上,契科夫《櫻桃園》裡面那個沈悶的砍櫻桃樹的聲音,威廉斯《玻璃動物園》裡面那些流轉於玻璃上的七彩色,或者歐尼爾《長夜漫漫路迢迢》不時出現的關門聲,都很像這首詩裡面的光,在輕輕地訴說生命裡面難以承受的重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