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古多,你為什麼要當鐵匠啊?』***
***『家裡從曾祖父那代開始就是鐵匠。』***
***『你喜歡當鐵匠嗎?』***
***『這個...在我學會走路之前,就已經先握了這把大鐵鎚了,在我會想喜歡或討厭之前,就已經在敲打我眼前的鐵了,然後,在我想著,要比剛才的更拿手,要把東西做得比剛才更好時‧就這麼一轉眼‧已經到了這個年紀,出生後到現在,我都一直這樣敲鐵打鐵,就像活著的小子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活著一樣,我也不知道我為什麼要這樣敲打著。』***
***『‧‧‧』***
***『嗯...做鐵匠時倒是有一件事情讓我覺得很喜歡,那就是火花,火花真好,像被吸走似的,像是自己的人生,好像生命在一瞬間迸開一般。』
***三蒲建太郎--烙印勇士***
三蒲建太郎的【烙印勇士】〈Berserk〉,這部漫畫並沒有直接說明他是以中古的黑暗時代作背景,可是在整個時代的設定上面處處影射歐洲的中古文化,戰亂、迫害、瘟疫、飢荒、以及教會的宗教專斷,整個故事的呈現就是歐洲在五世紀後羅馬帝國衰敗到十五世紀國家主義再度興起時的眾生吶喊。
漫畫故事的主軸在一個驍勇善戰的傭兵凱茲身上,他的母親在生下他以前,就在戰亂中死亡,所以他是在羊水的保護之下,從屍體裡面流出來的胎兒。一隊傭兵經過那個滿目瘡痍的村莊,傭兵頭頭的女人聽到胎兒的哭啼聲,就把他收留起來,整隊傭兵都覺得這是一個不吉祥的象徵,因為那是一個本來就應該死去的生命,可是傭兵頭頭念在他的妻子因為流產無法生育的情況下,還是收留了他。
凱茲長得非常健壯,他的養母在他還是個孩子的時候就因為瘟疫過世,他的養父從小訓練他劍術,卻總是對他有所顧忌,他覺得太太的死是這個孩子帶來的。凱茲想要父親的認同,所以從小就使用高自己身高兩倍的劍,想要以快別人兩倍的的速度成為正式的傭兵。在他漸漸嶄露頭角的時候,養父在戰場上失去了一支腳,一輩子沒辦法再打仗了,心裡面帶著怨恨從傭兵團退役,接受凱茲的扶養。
有一天晚上養父跛著腿闖進凱茲的營帳,想要殺了凱茲,他覺得所有的不幸都是這個孩子帶來的,凱茲為了自衛用他的長劍刺穿養父的喉嚨,在傭兵團的追捕下逃亡。之後凱茲一直披帶著自己的盔甲、長劍與孤獨為其他的傭兵團打仗,因為他很強壯,反應很快,而且不知為什麼打起仗來不怕死,常常在戰場上屢建奇功,很多城主與傭兵團長都會想僱用他成為常備兵種,可是他還是沒有辦法融入團體。
一直到他碰到了一個傭兵團《鷹》與他們的團長古力菲斯,這個團長與其他只會賺錢的傭兵不同,在戰場上出生入死並不只是為了錢,他想要的是得到一個自己的國家,而且是得到當時黑暗大陸上面最大的一個國家,也就是鳥瞰這個大陸最高的一個城堡。凱茲加入了這個團體,親眼看到,在這個亂糟糟的生活環境裡面,有一個人不是只為了自己的溫飽而有任何汲汲營營的神色,古利菲斯在戰場上的表現,始終像是一個玩遊戲的孩子,優雅,專注,而且全力以赴。
鷹之團在古力菲斯團長的帶領下戰功彪炳,慢慢地爬升成為中央大陸最大國家的常備軍,也就是該國的騎士團。在當時,非貴族出身的人成為騎士,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情,可是這並不是古力菲斯團長的目標,他的目標只有一個,就是王位。在一次國宴當中,身邊有人問他,你覺得你的團員是你的朋友嗎,古力菲斯說:
***『他們是優秀的部下,是一塊越過多次死亡而來的‧‧‧為了我腦中的夢想,而將生命交付於我的重要夥伴,但是,朋友對我而言,是不一樣的,是決不攀附他人的夢想,不為他人所迫,自己決定活下去的理由,而前進下去的人。而且,只要有人想蹂躪他的夢想,就會全心全意地面對他即使那人是他自己亦然,對我而言,所謂朋友,是指那種對等之人而言。』***
凱茲那時站在離他不遠的地方,聽著這番話。
在一次遠征當中,因為古力菲斯的謀略與凱茲的勇猛,鷹之團立下了該國建國歷史上最大的戰功,古力菲斯團長晉升成為該國的將軍,而凱茲卻在一個下雪的夜裡收拾行囊準備離開,他身邊的其他朋友覺得很困惑,因為他推開了即將到手的榮華富貴,他說:***『我不能在別人的夢想裡面閒晃下去了。』***
凱茲躲進深山,在山裡面碰到一個鑄劍的老鐵匠,老鐵匠說山裡面可以拿到好的礦石,鑄出上等的劍。凱茲在山中練劍,劍折斷了就拿給老師傅修,老師傅的打鐵聲音很有力氣,鏗鏘鏗鏘的很像戰場上武器碰撞的聲音,打鐵跟打仗到底是為了什麼呢?人生下來就在這個渾沌不明的地方,難道就只是為了在每次火花擦撞的燦爛之間才能說出一個衷心投入的感覺,還是要另外有一個明確的、超乎自我存在的目標?
中世紀的敘事,總是帶有一種末日感,一種全世界都失控的感覺,這可能是對應到羅馬帝國崩毀,新的國家政體又還未完全崛起的時候,那樣一個天地不仁的感覺。這份絕望,【烙印勇士】這個二十一世紀出現的日本漫畫,在黑暗時代過去幾百年之後,確實有讓三蒲健太郎以他寫實粗曠的筆調帶回來,在凱茲的故事裡,屍體中存活下來的嬰兒,戰爭,瘟疫,種種完全不遮掩的圖像,很清楚地在傳遞那個時代神與人性共同沉默的普遍黑暗。而凱茲進入鷹之團,並且因為想要追求自己夢想而退出鷹之團,進而在深山裡面凝視打鐵的火花,這個情節給出一個問題:既已經來到末世,在生存之外,人還能有什麼選擇?不管那個選擇是短暫的火花,還是遠大的夢想,在整個世界都把這些選擇棄如敝屣的時候,一個人要怎樣讓自己不要只是活著而是活得更像個人?
這時候就想到二零二一年出產的電影【綠騎士】,也是後現代重新再詮釋中世紀的故事,也〔相對於多數浪漫描述騎士的粗淺敘述〕帶出了中世紀的一種末世感。這部電影很成功地說明一件事,騎士精神,與它所支持的國族與貴族主義,確實是很努力在給黑暗時代帶來某種秩序,而主角高文爵士對於這份秩序與精神的追求,就是屬於他自己作為「活得像一個人」的主要期許。
中古的傳奇【高文爵士與綠騎士】經得起多種閱讀的方式,也許最傳統的方式是討論一個騎士,而且還是亞瑟王的圓桌武士之一,掙扎於戰鬥與逃避之間的內在衝突。可是【綠騎士】討論的重點是放在年輕的高文爵士如何成長成自己理想當中的那個人,那個理想,在【烙印勇士】裡面化身為凱茲的火花與古力菲斯的城堡,不過這電影裡面的高文爵士,沒有漫畫裡的凱茲與古力菲斯那樣天賦異稟,所以在這成長的道路上總是灰頭土臉,不過也因為這樣,這部不太討喜的「奇幻冒險」〔那時候台灣片商為了票房而使用的愚蠢行銷策略〕其實應該更能安慰到在亂七八糟生活中仍想尋找夢想的一般觀眾。電影【綠騎士】讓我想到漫畫【烙印勇士】的主要場景,就是高文爵士在屍橫遍野的地方,碰到一個盜賊,那盜賊質問他是不是要來分搶這些躺在地上的戰利品,文質彬彬的高文爵士忙著否認,然後很有禮貌地問路,還打賞給這個盜賊,最後因為自己走的路線都給盜賊摸得一清二楚,直接給人搶了個一乾二淨,很不光彩地穿著襯衣被反綁丟在樹林裏面,這就是屬於他末日旅程的開端,他在樹林裏面的吼叫,一直讓我想到,漫畫裡面,凱茲在母親屍體的羊水裡面的第一聲哭喊。導演跟編劇的作法很有趣,求生的過程也許很不光彩〔吼吼叫叫,騎士應有的風度蕩然無存〕,或者很痛〔手握劍刃割斷繩子〕,但是高文爵士如果不拋下這些偶像包袱,不要講夢想,就連命都要沒了:他有可能成為樹林裡的一具白骨。
很多事情都是從放下開始。所以高文爵士全身裝備與資源,還有滿腦子的騎士文明,從卡美洛〔Camelot〕出發,就為了信守綠騎士的承諾,前往綠教堂〔Green Chapel〕,碰到一個低三下四的盜賊就什麼都沒了。當初他答應綠騎士玩這場遊戲,成就自己的人生故事,綠騎士無頭的身軀,雙手端著自己的頭顱,那顆還在滴血的頭顱對他說一年之後必須信守承諾完成對砍,那個畫面,其實就在告訴年輕的高文,這不是一條容易的旅程。
這條路程的艱辛,在他碰到聖溫妮芙〔Saint Winifred〕的鬼魂時,表達得更清楚,根據威爾斯七世紀的傳說,有一個少女因為拒絕某個貴族男人的追求被斬首〔這個情節在原來的【高文爵士與綠騎士】裡並不存在〕,在高文爵士好不容易找到一個睡覺地方的時候,這少女要求騎士幫忙尋找自己掉落泉水之下的頭,這趟水底下的搜尋洗去高文另外一層自我,他找到另外一個頭顱,告訴他這條路該怎麼走,告訴他,「要活出自己的一條路,你很可能到後來只剩下一顆頭。」
其實說真的,這條路根本不用走,高文可以讓綠騎士一直在綠城堡裡面等,隨時都可以打道回府,回到關心他的亞瑟王與母親的身邊,繼續舒舒服服當一個貴族,也許哪天也因為追求某個少女不成憤而砍她的頭。而這個隨波逐流的願望,就體現在那條綠色的腰帶上。
電影與原故事還有一個很大的差異,就是在原來的【高文爵士與綠騎士】詩歌中,綠騎士就是城堡主人,那個跟高文說每天晚上他們必須交換戰利品的奇怪堡主。可是在【綠騎士】電影中,這堡主並沒有跟綠騎士站在同一個地位,而比較像是綠騎士派來考驗高文的使者,綠騎士充滿了自然的意象,他碰到的東西都可以長出綠葉枝枒,這似乎也解釋了城堡主人〔作為自然的僕人〕隨時打獵都可以得到豐美的收穫。這個怪里怪氣的堡主,跟城堡女主人設計要交給高文的那條綠腰帶,與其說是高文這條成長之路的另外一個終點,倒不如說,那是高文得以廢掉這一整個成長過程,可以把他送回去繼續當個廢柴貴族的方式。
這個放棄夢想的機制,其實在漫畫【烙印勇士】裡也出現過,凱茲繼續留在城堡裡面當古力菲斯的手下,安穩地成為一個貴族,其實就是一條屬於他〔但他棄如敝屣〕的廢柴之路。而古力菲斯,在凱茲離開之後,玷汙公主夏綠蒂,想要以捷徑的方式完成自己的竊國夢想〔以及逃避凱茲對他造成的打擊〕,憤怒的國王把他打入地牢,在嚴刑拷打一年之後,古力菲斯完全不能講話,不能用劍,不可能再完成他擁有國家的夢想,他的忠心女愛將喀絲卡願意跟他共度一生,幫他養好身體,安安穩穩地在一個小鄉下過一輩子,可是躺在病床上的古力菲斯,還是看到全副武裝英氣煥發的自己,凝視著自己說,「你在這裡躊躇什麼?你要去的地方還在很遠吧?」接下來,他就自己拖著殘破之驅,離開這隨波逐流的廢柴命運,找到霸王之卵,開啟「蝕之刻」。高文的廢柴腰帶也是同樣的功用,那是一個在亂世在末世可以永保平安的東西,在電影裡面,那是母親給他的護身符,也是城堡施捨給他的保護,藉由這個保護,他在這亂世當中走他應走的路,而非他想走的路,拋棄最愛的女人,選擇政治婚姻,玩權到後來眾叛親離。那不是他一開始在看到綠騎士時,下意識說出來「我跟你玩這個遊戲」時所迸發的火花。
所以我到底為什麼像喜歡【烙印勇士】一樣,喜歡【綠騎士】這部電影?說到底,在這人人都在吵「活著就不錯了不然你要怎樣」的一個莫名其妙的年代,古力菲斯追求一個自己的國家,以惡魔統治這個世界在所不惜,也就只是拋棄隨波逐流的殘破心靈,忠誠於自己「不願只為活著而活著」的心情而已。而末日之中,凱茲啟程追求他的火花,就是希望自己成為古力菲斯的朋友,而不是鷹之團團長的一名手下,他夢想的一顆棋子。「蝕之刻」給他的烙印,告訴他隨時可以放下自己的火花與朋友,成為別人夢想的祭品,然而他就算與朋友決一死戰,也不願意放棄古力菲斯平等看待自己的眼光。同理,高文隨時可以帶著那條綠腰帶,受到眾人的保護,過著得過且過的生活,背叛他當時看到綠騎士那種想與之一決雌雄的興奮感,【綠騎士】這部電影,在拍的並不是【高文爵士與綠騎士】,這作品真正想說的,其實是「高文爵士就是綠騎士」:高文迎敵的勇氣,還有他在玩這場遊戲不顧一切的心情,讓他想要體驗的不只是砍下敵人首級的快感,更是接受敵人全力與自己奮戰的淋漓盡致。唯有堅持這個對等,在這亂世,他才不會躺在一個自己不愛的女人身邊,隨時有個鏡像的自己,拿著自己被砍下來的頭顱,對著他,那顆頭顱開口說話,對著隨波逐流的高文爵士說,「這真的是你想要的生活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