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兩點零三分,視訊剪輯軟體終於跳出一行小字──「匯出完成」。我伸了個腰,喀啦作響的關節把夜的寂靜敲出迴音。窗外飄著微微細雨,屋簷低聲滴答,像不肯熄火的節拍器。螢幕關閉的瞬間,黯淡的玻璃反射出自己的臉:兩道黑眼圈似未乾的水墨,暈散在眼眶邊。我按了按太陽穴,腦裡還殘留音軌波形的餘震,彷彿遠處拍岸的浪,在雨聲裡緩緩退去。這場線上公益講座,原本只是輕得幾乎飄走的念頭。五月十七日的午後,驟雨把台中街道刷成濕亮的深灰──同樣的雨聲,如今在窗外重演。那天,好友阿佑臨時揪我到他敲定的一間隱蔽小酒吧躲雨;酒吧位於街角一樓,推門便是,沒招牌霓虹,只有磨砂玻璃與細白手寫體「The park 西門町酒吧-Shisha。室內燈光橙黃,木質地板散發淡淡松脂味,幾張寬大的橡木桌與軟墊椅子錯落。阿佑把這裡暫借來辦讀書會,空氣混雜琴酒、舊書與檸檬皮的清香。

我們選了靠窗的長桌坐下,雨絲貼在玻璃像流動的灰薄紗。一壺伯爵茶和兩瓶 IPA 在桌面冒著蒸汽與泡沫。我被指定最後發言,昏黃吊燈映在杯壁,波光晃動。我談起正推動的「高齡 AI 健身」計畫,講到長輩們如何從排斥到願意嘗試,語氣比平時更自在。結束後,一位黝黑身影走近──那就是 Theo。
他自我介紹時笑說自己「商管系畢業,後來誤打誤撞到公職單位」,語氣輕描淡寫。直到很久以後,我才知道他其實在警界,但那天他只談論市場分析、資源整合,一副純粹商務人的模樣。酒吧外雨勢未歇,水珠沿著玻璃縫隙滑落。Theo 舉杯示意,聲音低而清晰:「你現在還在做地方創生,還是投入其他計畫?」
我微怔,耳邊仍回蕩酒杯輕碰的清響。於是,我像倒出一口悶氣般,把對社區、對長輩、對那群灰白頭髮下仍想揮汗的心跳,全說了出來。他聽得專注,最後抬眉微笑:「辦場公開分享吧──免費的。」話語不疾不徐,卻像雨幕裡射出一束光,落在我肩上,燙得無從拒絕。
一、拆解節點
我習慣把龐雜的事拆成可量化節點:日期、里程碑、風險評估表,連茶水預算都寫進 Excel。六月中,我在社群貼出第一則宣傳:八字標題「銀髮 × AI,可能嗎?」配一張長輩握感測器、眉眼閃亮的照片。貼文像瓶中信,被暗潮捲走;報名數字緩緩跳升,終於停在三十六。
正式上線那晚,Google Meet 十六個帳號亮起,格子像夜空公寓窗,鑲嵌在雨聲與 LED 微光裡。我彩排了三次:第一次用舊有有線麥克風;第二次拆封無線耳機;第三次全流程預演,連影片、過門與 Q&A 都試過,結果皆是綠燈。活動結束後好友和我說:「夥伴,聲音有點斷喔。」耳機在某些頻率抽筋,聲波被咬掉一塊又一塊。雨絲拍窗,彷彿伴奏。
二、踩碎石過窄橋
我放慢語速,像踩濕碎石過窄橋。先談教師社群如何自我孵化,再讓學生隊長切換畫面,分享他在社區捕捉的長輩笑容──那些笑,比任何統計數字都真實。Theo 沒開鏡頭,卻在聊天室丟出拇指符號,如暗處有人點燈。講座結束,我按下結束錄影鍵,聽見自己長吐一口氣,比任何結語都真實。
深夜回放檔案,破口如裂帛。雨仍細細落,與雜訊交織。我開 Power Director,把斷裂點一格格對齊;再進 Premiere,疊第二條乾淨軌,把回音埋進黑洞。進度條緩慢爬行,窗外路燈照著雨絲斜斜劃過,橘黃褪成鐵灰。我忽然想到,這與地方創生無異:鏟平雜亂空地,再移植幼苗,耐心守雨。
三、微光浮現
三點十二分,存檔完成。我在群組貼:「明早更新回放連結。」學生秒回「收到」,像雨夜裡亮起的微光。關機前,我瞥見行事曆──八月三十日,板橋 435 藝文特區開幕那格用紅筆圈著;旁貼黃便條:「長輩榮譽榜 + AI 體驗區」。那是下一座窄橋,未知碎石在雨裡等待。
我想起講座最後一張投影片:展示牆上長輩笑容在燈光下閃耀。或許,那才是真正的錄音檔──無論技術如何失手,都保存最清晰頻率。窗縫灌入雨涼,我拉開窗,細雨霧成輕紗,翻動桌上的筆記本,紙頁摩擦,像遠處未散的掌聲。
四、翌晨與紙船
翌晨六點半,雨意仍在雲層打漩。社區理事長傳語音:「你們有製作影片嗎?。」我揉眼回:「下午前傳給您。」回放僅差字幕校對,但在灰白天光與細雨陪伴下,心底滿是熙攘期待,像市集剛開張,雨棚拍答作響。
十點,我背筆電到學校辦公室。隔音棉牆外雨聲被切斷,只剩指尖敲鍵與自身呼吸。我校正字幕,每句話都倒帶記憶:學生笑聲、長輩喘息、我幾乎破音的焦急。那是斷訊留給我的禮物──逼我補綴縫隙,逼我聽見雨落屋瓦節拍。導出檔案後,我傳給我的夥伴們,按「送出」鍵瞬間,一股輕盈浮上胸口。小學時老師教我們折紙船,在雨後水窪放流。我總擔心紙船泡爛,緊跟奔跑。長大後才悟:趁紙船仍完好,把它推向雨水褪去的路面,然後──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