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年紀讀小說,在故事性、類型爽度、文學技巧之外,我最期待的是讀到人生深刻的滋味。
資深編輯李金蓮的短篇小說集《暗路》中,七篇故事的角色們都走過漫長的「生」,生活、生計、生育、生疏、生病……來到了必須面對老病甚至是死亡的階段,於是過去為了「生」而壓下的記憶情誼傷痛需要有出口,但身邊既有的關係無論是血親、伴侶、姻親、手足、師生、室友還是老朋友,都未必承受得住坦白的重量--所以人需要小說,虛構的小說能容納百分百的誠實。
〈騎士的旅程〉寫退休男子夏霖權衡財力,把握身體還禁得起任性的時日買了黃牌重機,「幾時開始,身邊不斷有人提醒年齡這回事,每回一碰觸年齡,他心裡便響起一陣轟隆轟隆,那是重機加速時的引擎聲,他後來明白了,還是水冷式引擎的聲音呢。」
夏霖從台北騎到自己的出生地台南,在速度中追憶青春:高壓的夏父有書法藝術長才,但除了在紅白帖場合做人情給長官,這份興趣無法換成全家最迫切需要的金錢,夏父不由分說地反對兒子學畫,要求兒子做「有用的事」,夏霖不得不照辦,他把希望寄託在高中好友林寶旺身上。
林寶旺出身地方仕紳家族,父親是知名中醫、不用擔心財務、大學讀美術系、當上抽象畫家、舉辦了畫展……發下豪語要振興台灣藝術圈的林寶旺,後來卻不畫畫了,這是怎麼回事?難道抽象畫與畫家已經不夠前衛,無法成為藝術品拍賣會上的話題,沒人關注、沒人購買就不算是「畫家」了?!
有趣的是,一直當林寶旺後盾的老中醫爸爸迷上畫畫,在看診空閒時塗鴉不停,純粹因為畫圖太好玩了。
對某些人來說,畫畫的確不是為了成為畫家,但在夏霖的心裡,林寶旺怎麼可以放棄呢?「他父親可以,我可以,他不可以。」夏霖希望林寶旺重新拾起畫筆,而他會繼續忠誠地購買林寶旺的畫。如果林寶旺不再畫畫了,對夏霖而言,這是一整個世界的消逝。
這段心境是如此地似曾相識,把畫畫挖空填上其他,唱歌、影像、寫作以及更多技藝都正在被AI人工智能挑戰,我們原本認知的世界可以消逝在彈指間。
被美國國科會(USNRC)借調四年的大學工學院院長在講座上直指,近年八成的計畫與發展AI有關。台下聽講的教授們領略了申請研究經費的大方向,也熱烈討論能讓學生用AI寫作業交報告嗎?可以的話,評分標準和評分的意義是?不可以的話,要怎麼分辨作業是學生還是AI寫的?怎麼鑑別是AI懂了還是學生懂了?現場另有一題討論炸開鍋的腦力激盪:「甲用AI寫情書給乙,乙讀了情書後感到自己戀愛了,請問乙是愛上甲,還是愛上AI?」
這題腦力激盪可以補充很多前提情境,甲和乙在現實中認識與否,甲給了AI哪些指令來構成情書、乙被情書的哪些部分感動、乙事後有無察覺情書是AI寫的、乙察覺後的反應……
很微妙又湊巧,《暗路》中〈許老師的閱讀史〉談到雷同議題。許老師傾聽不喜歡讀書寫作的姊姊口述她的戀情,受託代筆寫情書給日後的姊夫。和姊姊白頭偕老到生命盡頭的姊夫,有發現這個祕密嗎?無論有發現或沒發現,去世的姊夫都已經做出選擇,剩下就是還活著的許老師、姊姊、姪子小安的事。
人與人的關係未必承受得住坦白的重量,但人能忍受什麼都不要拆穿,不動聲色到生命的最後一刻嗎?
在〈家庭劇場〉中,年紀奔五的曹美麗是公部門約聘雇員,與不成材的哥哥、出嫁的姊姊分擔照顧老媽咪的責任。老媽咪從前是支撐起家族雜貨店生意的靈魂骨幹,後來鬥不過連鎖超商競爭收攤,依舊維持強人風格活到八九十歲。一家三代鎮日吵嚷不休,於是曹美麗將媽媽送去要價不斐、服務周到的養老院,偏偏血親們誰也不領她的情,閨蜜們又同情又戲謔地笑罵她傻,把爛帳往自己頭上攬是何苦來哉。
曹美麗的困頓沒親友可以承接,於是她向一名陌生人滔滔訴說--
「妳覺得友誼是真實的嗎?我的意思是,有時候,友誼好像演戲,演久了,就假戲真做了。」
曹美麗說友誼好像演戲,並沒有錯。不過,我們還不能稱得上是朋友吧,朋友應該像她和她的閨密們,吃飯唱歌,胡亂說話。顯然,曹美麗無法滿足於這樣的友誼,她可能察覺到了什麼,譬如她們四個人之間微妙的平衡,有猜忌,嘲弄,也有真誠,不至於傾斜崩解,又互相倚賴、互相較量。
越說不出口的心境其實越需要說出來,而要找到一個安全的方式說,找到某位樂於傾聽、有共鳴回應、能適當保密、不會將問題攪和得更複雜的人,可能是個難比登天的挑戰,所以我們需要小說,尤其是《暗路》這樣精心打磨、富含人生況味的短篇小說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