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姆宗谷(指英國殖民者,白人)的飲食,是屬於想要展現自己擁有權力的人所吃的飲食。我在為兩任總統煮飯的期間學到,食物就是權力。如果你有食物,就會有女人,就會有錢,就會受人景仰。你可以隨心所欲。」
「我們的食物是屬於知道飢餓為何物的人所吃的食物,沒辦法透過食物向誰證明什麼。人之所以要吃飯,就只是為了能有力氣繼續工作。」
以上這段對權力本質的解析,來自沒有受過正規教育、形同文盲的歐德拉,他曾經是烏干達狂人獨裁者阿敏的專屬主廚。
波蘭獨立記者Witold Szabłowski從廚師、備餐、糧食供應鏈的視角觀察近代有名的獨裁者,他訪談了伊拉克的海珊、烏干達的阿敏、阿爾巴尼亞的霍查、古巴的卡斯楚、紅色高棉的波布等五位《獨裁者的廚師》。
獨裁者發動戰爭或是要剷除異己時,絕對不會跑去廚房找廚師徵詢意見。除了後來當上駐中國使館書記官的永滿,其他廚師們都與最複雜的政治利益無涉,但他們無疑是特別的存在,能長期被多疑敏銳又殘暴的獨裁者信任,不只是頓頓珍饈美味,還能抓住他們的口味偏好、保證他們飲食安全健康、適時做出體面排場、二十四小時待命,更重要的是,他們洞悉權力的本質,要人跪著就不能站著。
這群大廚們每天如履薄冰,他們都清楚獨裁者與親信黨羽們幹過哪些事。有的粉絲濾鏡重到義無反顧,有的出於畏懼謹小慎微,例如阿爾巴尼亞獨裁者霍查的廚師K先生至今不願以真名示人,他沒有力氣向陌生人解釋為什麼全國饑荒之際,他在煩惱如何為罹患糖尿病的霍查做甜點。
要讓一名壯年男子所需的一切,都能在一千五百卡路里的熱量範圍內攝取得到,這真是特別困難的差事。霍查人高馬大,有一百九十六公分高,而且每天工作量都很大。
我認為這樣的飲食控制,讓霍查大半輩子都處於飢餓狀態,所以他的情緒通常很緊繃。而這對他所做的決定又會有怎樣的影響呢?試想一個人長期處在飢餓與憤怒的狀態,那麼他做出的又會是怎樣的決定?
K先生的解方是察言觀色,潛心向老闆的家人學習私房菜,用各種低熱量食材重新構成老闆記憶中的滋味。在霍查暴怒時端上特製的代糖甜點,獨裁者心情一好,可能就放過了數條人命。
侍奉三任烏干達獨裁者的歐德拉也是察言觀色的箇中好手,阿敏帶兵攻進總統府時,他已經準備好了大餐,更不諱言自己就是服膺「平庸的邪惡」,畢竟毒殺了這一名殺人狂,並不保證下一位掌權者不會再進行血腥清算。
前一場政變教會我,會政變的都是將軍。廚師的職責就是要有洗乾淨的雙手和圍裙,還有做飯。你絕對不會丟飯碗,因為他們要是發動政變,就會空著肚子前來。只要你有好東西給他們,他們就可能不會殺你。
歐德拉曾在英國殖民者家庭裡幫傭,擅長做道地的白人料理。阿敏嚮往英式物質文化,也因為身為被殖民者,永遠想證明黑皮膚的非洲之主與白人一樣有實力,因此阿敏總讓歐德拉在國宴與外交場合發揮。
獨裁國家幾乎都發生過大規模的饑荒,當權者的餐桌上照樣要什麼有什麼,平民則是要絞盡腦汁把不能吃的東西也轉換成熱量下肚。
阿爾巴尼亞獨裁者霍華大啖甜點舒心時,買不到麵粉的民眾把蕁麻拿來做成麵包;古巴民間則以很黑的黑色幽默對應飢餓--古巴革命的三大成就是什麼?醫療、教育和體育。那三大敗筆呢?早餐、午餐和晚餐。
古巴名廚妮札堪稱是「古巴版傅培梅」--傅培梅是第一位在台灣電視上主持烹飪節目的女性,《傅培梅時間》總計播出一千四百多集,教了四千多道菜餚,也出版了許多食譜。妮札在卡斯楚上台前,常常在烹飪節目上介紹來自美國的食物調理機,古巴革命之後,她的節目奇蹟般地繼續做下去,只是不再展示進口的酷炫電器。
隨著美國對古巴進行禁運和經濟制裁,古巴有五萬人因營養不良失明,妮札也必須在食物上「發揮創意」,除了菜色越來越簡樸,她還利用水果取代肉類--拿葡萄柚裹粉油炸成葡萄柚排,用香蕉皮取代牛肉拿來炒蔬菜。
原來政治宣傳「水深火熱的災胞都吃香蕉皮」並非唬爛,在卡斯楚享用大廚端上的鮮魚佐芒果醬汁時,歷經非常時期的平民胡安妮塔太太告訴記者:「當時大家都抱著看好戲的心態收看妮札的節目--這一回她又想出了什麼名堂來拯救『革命』?她又要叫我們吃什麼?」
妮札自己也瘦了。她在節目上又繼續撐了幾年,但說話的口氣越來越沒有自信。直到有一天,她的節目就這麼平白從電視上消失了。
廚娘永滿是少數為獨裁者做飯,後來成為紅色高棉政權派駐中國使館的書記官,地位形同是大使的太上皇。永滿對於波布是滿滿的粉絲濾鏡,認為足球明星梅西的笑容與波布神似,也不乏國際媒體問她是否與波布有愛情關係。
永滿完全否認吐斯廉屠殺博物館(Tuol Sleng Genocide Museum)中記錄在波布掌權期間,柬埔寨有將近四分之一國民非正常死亡,波布的統治形同是「種族滅絕」。她是這麼告訴Witold Szabłowski的:
波布不是一個劊子手。
波布是個夢想家。
他夢想一個正義的世界,一個沒有人挨餓的世界,一個沒有人高人一等,或是自以為優越的世界。
波布不可能奪走人們的食物,要是有人下達這種命令,那麼那個人一定不會是他。
然而再受寵信,廚師們也要隨時警惕,他們能在人民挨餓時全家溫飽,平民被限制旅行時出國,開豪華名車上市場,豔遇不斷甚至坐擁三妻四妾,都是因為討好了獨裁者。一旦獨裁者翻臉,所有的一切都會灰飛煙滅。
歐德拉被擔任阿敏管家的好友誣陷進入死牢,行刑前阿敏罕見地改變主意,將他驅逐出境。歐德拉的妾室離散,勉強和元配與兒女逃出烏干達,他晚年信仰了宗教,接受Szabłowski採訪時他已高齡八十,失智的元配常常笑問他是誰,他的餐前祈禱詞如下:
上帝啊,祢給了我所有,給了我汽車與華服,又不期然將一切奪走,讓我知道世上除了祢的愛,沒有任何事物是永恆。親愛的上帝,諸王之王,我們讚美祢,我們敬愛祢。
這段禱詞優美、韻味悠長,同時令人不寒而慄,一如《獨裁者的廚師》這本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