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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黑一雄《群山淡影》書評:記憶的重負與殘酷

2019/08/26閱讀時間約 8 分鐘
《群山淡影》是2017諾貝爾文學獎得主 — — 石黑一雄最早的作品,於1982年出版,除了是他的第一篇長篇小說,也是他碩士學位的畢業論文。
這本小說雖然不像他的《別讓我走》、《長日將盡》這兩部後來入圍布克獎、被改編為電影的小說那麼有名,但閱讀這本最早期的作品中,已足夠窺見石黑一雄那種清描淡寫卻細膩無比的風格。這種風格,和石黑一雄長期一直書寫的主題有關。就是個人、族群的歷史中,那些令人不堪、難以述說的記憶。他的每部作品中,大都以第一人稱的視角去進行書寫。雖然會有新的遭遇、事件發生,但主角在整個故事裡的表現就是一直在不停回憶不同階段的過往。
讓人注意的是,以往使用第一人稱的作品通常是為了讓讀者更能貼近文中主角的意識與心境,甚至想讓人對角色產生投射。但石黑一雄的「我」極不一樣,由於是難以述說、不堪回首的過往,讀者在閱讀的時候很容易就會發覺,書中的「我」雖然可以講述許多漫長的往事,但在一些關鍵的地方,卻會做出掩飾。
《群山淡影》的內容由一個在戰後從長崎移民英國的日本婦人 — — 悅子回憶自己以前在日本居住時的自述所構成,中間不時夾雜現在和自己女兒妮基因為大女兒 — — 景子上吊自殺的事情所引發的衝突事件。
從悅子的回憶敘述來看,我們有時會發現她對一些人的想法和她自己後來表現出來的行為並不一致。明明並不理解佐知子(悅子說是她在日本時結交的一個朋友,育有一女叫萬里子)想要移民美國的想法,但為了不引起事端與表示禮貌,在被佐知子質疑是否覺得她很奇怪時,一直不停說著:「是的,我很理解。對不起,我誤會了。」等等我們一聽就覺得只是為了體面而說出的話語。
更眼尖的讀者會察覺,似乎……悅子會把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變成發生在他人身上講出來。因為我們慢慢會發現:悅子在回憶中不停反覆提到的女人 — — 佐知子,其實就是某個過往,不顧自己女兒(萬里子,也可能就是後來自殺的景子)害怕陌生、討厭外國繼父的心情而離開日本的自身。我們可以注意到關於佐知子的描述中,儘管兩人對於禮節、女人本分的理解大不相同,說話的口吻卻是相像的,特別在他們敷衍、哄女兒萬里子的時候,有著一模一樣的思維。
且許多佐知子和萬里子之間發生的事情,在悅子和二女兒妮基討論景子的過往時,被無意間說出和自己那時帶女兒景子所做的事情相仿。讓人懷疑、甚至根本是證實,悅子口中不停反覆回憶的佐知子與女兒萬里子之間的事就是她與已逝世的景子的痛苦過往。
《群山淡影》中的「我」,也就是悅子,給人的感覺是分裂的。一方面悅子認為自己應該就像日本傳統對女性的要求一樣,在戰後艱困的處境,謹守服侍家庭、生兒養女、相夫教子的義務。另一方面,她就像自己回憶中的佐知子一樣,想要和自己交往的老外一起去美國發展,尋求新的可能性。而在悅子的回憶中,「自己」與佐知子有著很大的對比。一個剛剛新婚,有著美好、詳和的家庭,受到岳父和丈夫的關愛,並且即將成為母親;一個則是獨身,帶著六七歲的女兒自力更生的母親。
我們可以做這樣的猜想,悅子回憶中的「自己」有可能就是在還沒成為佐知子以前的往事。我們不知道在這之間,悅子原本的丈夫發生了什麼事,只知道因為某些緣故,悅子不得不自己扶養女兒。悅子回憶中的自己和佐知子唯一的共同處,反映在她們對家庭、女性的想法。她們都強調自己對家庭、親人(對佐知子而言,她只剩下女兒)的愛和責任。以及不應該在意過往失去事物的想法,分別是二戰原子彈毀滅的一切(悅子沒出嫁前的家人們),以及佐知子原本完整的家庭。覺得人們應該要學會「向前看」、「專注當下」,重視現在的家庭與親人,只要貫徹這樣的理念,幸福遲早會來。
諷刺的是,透過表情、動作及言語的細節,我們都知道要這兩人完全不在乎自己曾擁有的過往是不可能的。相反地,正是因為很在意過往曾擁有的事物,她們才不停強調要忘記過去,強調自己現在對親人的責任。
對回憶中的佐知子而言,這種矛盾更強烈。因為我們都可以看得出,想去美國發展,其實是佐知子自己內心的渴望。但一當悅子質疑她這個決定是不是對早已習慣、想要待在日本的女兒萬里子不好的時候,佐知子總是馬上滔滔不絕地說自己對女兒的各種好。儘管因為工作的緣故,她常拋下萬里子一個人在家,也沒錢付學費讓她上學,但她仍然有多愛自己的女兒等等,並強調美國自由主義的教育和環境其實更適合女兒的發展。
在小說的開頭,我們就知道悅子有一個女兒 — — 景子,在不久前上吊自殺了。自殺的原因和她不適應英國的環境有關。她沒有朋友,每天都關在自己的房間,很害怕出門,也不太會說英語。小說中說她是「純正的日本人」,暗示景子的父親和現在悅子的外國丈夫不同,是悅子和以前的日本丈夫所生。
悅子回憶中的「自己」,其實就像是悅子的「道德我」一樣。之所以要不停回憶、述說自己和佐知子的過往,是因為自己一直放不下當時帶景子移民外國的內疚,更無法釋懷景子的死所帶來的罪惡。在這裡,石黑一雄給我們揭示的,是一種道德在記憶裡無法分擔、抒發的重負,沈重到讓我們難以從書中的情節裡自拔。
我們意識到一種除了是批判,同時也是解放的困難。所謂的固守傳統,並不只是一種不願改變的固執,而是還與一種深沈的痛苦有所關聯。書中的二女兒 — — 妮基一直不停地想要母親悅子放下心中的罪咎(儘管悅子一直說自己過地很好、沒事),要她理解景子的死不完全是她自己的錯。且作為一個在戰後掙扎求生的女性,她已經十分偉大了。
但對悅子來說,妮基所相信、遵循的自由主義式的理念,一直和她難以相容。甚至應該這樣說,一旦她意識到自己接受了這些想法,她可能還會對自己感到更大的罪惡,因為這對她來說,等於完全忽視自己對景子所說、所做出的行為,等於讓自己去遺忘與不去省視那些影響自己深刻的過往。
「作為一個作家,我更關心的是人們告訴自己發生了什麼,而不是實際發生了什麼……什麼時候遺忘、前進、放下比較好?什麼時候我們需要真的回頭看,誠實地面對過去?我花了大部分的寫作生涯在找尋答案。而一個社會、國家、族群是如何記憶和遺忘的?什麼時候是一個社會拋下難堪的過去,繼續往前進的時機?什麼時候我們又應該回頭,面對族群和國家曾經做過的那些讓人不安的事?這些都是我想探討的問題。」 — — 石黑一雄
記憶,這一機制殘酷的地方,在於他不會讓你遺忘使你感到痛苦的東西,但在渴望說出、被諒解的同時,人們又很容易對自己要說出來的事物感到內疚。石黑一雄在倫敦收留無家可歸者的慈善機構工作時,對這樣的壓抑和殘酷有很深的體會,也讓他日後不斷探索、書寫這樣的主題。
在另一本《長日將盡》裡,石黑一雄描寫一個年事已高的英國管家,他發現自己似乎一生都在遵循錯誤的價值過活(儘管他一直掩飾他不認為是錯的,而是管家這個職業的專業義務),花費了大把的時間與崇高的心力去服侍一個納粹支持者。這讓他產生一種想法:我的人生是否因為這樣所以都浪費了?甚至根本沒有價值?異曲同工地,我想《群山淡影》中的悅子也是如此。
在小說的世界裡,表現,勝過表達。《群山淡影》的故事給讀者留下了許多空白,很多中間的事情我們無法知道,只能略為揣摩,就像書名所暗示的,無法看得清楚,卻又有個模糊的輪廓。由於石黑一雄認為文字和現代的電視、電影等先進的技術不同,他的長處不在於能給人們大量豐沛、生動的視覺景色,而是能讓人自發想像事物的外貌。因此連書中描寫景色的部分都十分簡潔,大概勾勒、提示完是什麼景物後,細節的樣貌便留給讀者自行想像。
但或許就是因為這種留白的技巧,反而讓我們更能認識、體會過往的記憶在角色內心中的沈重。許多內容乍看簡單的字句,都流動著不少洶湧的暗潮。讀完後讓人很難忘懷。 而對於文中人物遇到的處境,石黑一雄選擇不告訴我們應該做出什麼決定才是正確的。而是選擇讓我們傾聽一個人發自內疚所闡述的回憶,去試著深入一個人的脆弱,來反映不同世代所遇到的煎熬。即便無法悔改過往的抉擇、事件,我們也能藉由敘事來與自己的記憶、痛苦達成和解,原諒、釋懷那些與我們很親近卻又造成我們傷害的他人。

左圖,石黑一雄像。右圖,群山淡影一書。皆截自博客來官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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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知道掌握不住自己靈魂的人,才是真正的落伍者。」 — — 坂口安吾〈何去何從〉(收錄於《白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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