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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愛玲《紅玫瑰與白玫瑰》:在文化意識的衝突裡省思愛情的時代意義

2020/05/15閱讀時間約 14 分鐘

《紅玫瑰與白玫瑰》【張愛玲百歲誕辰紀念版】:短篇小說集二 1944~45年。
《紅玫瑰與白玫瑰》是張愛玲寫於1944年的短篇小說。故事主要講述一個名為佟振保的男子,在英國留完學後,回到上海就職紡織工程師期間,與兩名女子之間發生的遭遇。
何謂愛情?是這本小說拋出的巨大疑問和省思。事實上,從一開始振保去西方留學時,其行為便可以作為探索這個議題的解讀。也就是,振保一次在巴黎遊玩時,遇上一位妓女,和她發生關係的事件。
這在小說裡是一個很簡單的情節,然而,對振保這個人物來說卻具有重大的意義。除了因為這可能是書中振保的戀愛初體驗外,也就是這個經驗使他經歷到順從情感得到的後果。他和妓女雖然發生了一場過往令他嚮往的性愛,可是肉體的愉悅卻沒能抑止內心悖德的羞愧,甚至讓他感到羞辱。顯然,原因並非因為性愛本身不夠愉悅,而是因為他的行為嚴重違逆過往他所經驗到的社會規範,影響他對自己所樹立的社會形象。
和妓女發生關係的事件,闡明了社會規範對振保的影響,讓讀者看到一個人生長的文化對一個人的影響有多麽巨大。即便是來到一個和之前文化完全不一樣的地方,也難以從過往掙脫,換個思維去享受另外一種自由。另外也讓振保開始質疑愛情對自己引發的感受,在愛情中追求不受社會規範的性愛,真的是就能反映我們對愛的追求是自由的嗎?還是那只是反映出我們內心更深處,因為被社會長久囚禁而反向爆發出的獸性?因為如果愛情是一種美好和自由情感的展現,那為何此時的他卻深陷羞恥?難道這種自由不好?不是自己應該去追求的?
諸如此類的疑問在書中雖沒寫出,但多多少少可以從主角的獨白中感受到:
回想起來應當是很浪漫的事了,可是不知為什麼,浪漫的一部分他倒記不清了,單揀那惱人的部分來記得。
這「不知為什麼」便是在呈現振保對其情感反差的困惑,也使他後來,不敢步入玫瑰和王嬌蕊的愛情關係。可以說這場簡單的妓女情節,雖篇幅小,卻彷彿是這篇小說的序章一樣,除了揭開、啟程振保對愛情的探索,也暗示了這場探索的結果,終究會因為社會文化的緣故回到原點。
也是從這裡開始,個人對內在情感的感受與省思,開始和文化的價值意識產生衝突與妥協。在經歷完妓女的事件後,振保又認識了一位被他喚做玫瑰的女子,並和她發展戀情。但儘管他們互相喜愛,卻因為價值觀差異的關係使振保並不想繼續下去。而在分離前,有一個場景描述,張愛玲寫地很有意思:
玫瑰緊緊吊在他頸項上,老是覺得不對勁,換一個姿勢,又換一個姿勢,不知道怎樣貼得更緊一點才好,恨不得生在他身上,嵌在他身上……
這段敘述乍看雖是在描寫兩人臨別之際的纏綿舉止,然而,卻是在反寫另一面,人們內心在東西戀愛價值觀的衝擊下,不知所措,又恨又困惑的心境(就像無法找到適合的姿勢一樣)。
佟振保回到上海後,由於借住的關係,認識了朋友豔麗的妻子——王嬌蕊。和一般在傳統中國價值觀成長裡的女子不一樣,王嬌蕊由於也曾經留洋接觸過西洋重視個人自由氣息環境的關係,個性一反中國文靜女子的形象,除了口齒伶俐、擅長交際,更經常大膽、露骨地展現自己的魅力來追求、勾引自己看上的男子,滿足自身的欲求。這樣潑辣的個性配上美好、性感的身貌,過沒多久,便吸引了振保。而隨著兩人的相處,原本或許只是玩玩的愛情,卻也日漸深入彼此的心靈。尤其對嬌蕊來說,更是無法自拔。甚至不惜為了和振保結為連理,要求和丈夫離婚。試圖拋棄自己現有的一切,來成全自己對振保的愛情。然而,嬌蕊這樣的決心沒有得到振保的認同,反而讓他感到極大的恐懼。他意識到:他和嬌蕊的成婚,乍看是有情人終成眷屬的美好未來,實際上卻是一場可怖的災難。因為這樣的婚姻並不被當時所處的文化所認同,一旦他倆真的結為夫妻,不久便會面臨來自社會各層的壓力。因此後來果斷拒絕交往,拋棄這段感情。
諷刺的是:拋棄這段感情,雖然使振保免於社會的譴責,但即便他回歸社會的規範,他仍然無法倖免來自社會的壓迫。
在母親的意思下,振保後來與一位同樣很漂亮,但個性和嬌蕊截然相反的孟烟酈結了婚。他們的婚姻雖然充滿了家人與社會的祝福,但後來的生活不但沒有美滿,情感反而像是被榨乾了一樣,漸漸萎縮。對振保而言,烟鸝雖然美,卻在生活、相處的很多方面令他乏味。書中寫道她總是十分沈靜,沒什麼想法,雖然舉止得體,總是以一種謙恭的態度對待丈夫,但難以讓人親近,就「像病院裡的白屏風」,「中間總像是隔著一層白色的膜」,像是在說,這樣的愛情彷彿是在一所巨大的醫院(婚姻)裡生活一樣。而性,對烟鸝來說,也不是一種慾望的渴求,僅僅是作為妻子傳宗接代的義務。換句話說,在烟鸝的價值觀裡,愛最重要的價值便是發揮一種社會性的功能,延續人類的存活,並透過社會的認同換得相應的愉悅。但對從英國留學回來曾和嬌蕊交往過的振保來說,愛情並不只是如此。儘管他過往的愛情沒有結果,但從這些體驗中,他也意識到真正的愛具有許多社會規範忽略的深層情感與意義,而那(對現在的他來說)才應該是推動人去積極生活的動力來源。
但嬌蕊早已嫁給另一男子,並生下一兒。對於自己和烟鸝的婚姻,他也沒有勇氣離婚,因此在小說的最後,即便內心充滿了懊悔與悲涼,振保仍向社會各種無情的秩序屈服了,在文末「改過自新,又變了個好人」。
這句話中的「好人」無疑是句諷刺的詞彙,暗示振保其實根本不「好」,只是順應社會規範而拋卻情感的「君子」(暗示小說開頭曾寫及的聖人柳下惠,也不過是種為了符合社會表徵的空洞形象罷了)。可以說,張愛玲利用了社會傳統對人的期許,去揭露規範下人們內在的空虛和情感的虛假。
不難感受到,這篇小說一直在使用對比的方式去展現個人情感與社會規範間的衝突,形成一股張力,抓住讀者的目光。書名——《紅玫瑰與白玫瑰》,藉由兩種不同色彩的玫瑰點出截然不同的愛情情感:一個是熱情、奔放而浪漫的紅,代表對情人的熱戀;另一則是冷漠卻純潔的白,代表社會規範下所認可的婚姻。並透過兩名女子待遇上的矛盾差異(嬌蕊雖是振保深愛的情人但卻被社會認為為不倫;而烟酈雖不被振保喜愛但卻是社會祝福的人妻)。使文中透露一股對愛情和社會制度(婚姻)的反諷,意味著,許多婚姻雖然符合社會的期許,實際上卻是情感空洞的假象。而真正令人嚮往的愛情,則完全被世俗的觀念阻礙,即便犧牲一切仍難以獲得。反諷之外更透露一股對時代的無奈。
許多人或以為,這篇小說的視角雖是一位男性,但卻是在藉由女性徒勞的愛情命運去凸顯男性的無情和惡劣,進而批評男性中心主義。特別在寫到王嬌蕊犧牲一切,仍舊無法挽回振保的愛情時,讓許多人對振保感到難以釋懷的憤懣。但是,筆者總認為這樣的理解並不完整。事實上,即便是振保,到最後也沒得到他真正想要的愛情,也沒有從獲得社會認同的婚姻得到滿足,反而,還深受這種社會認同的痛苦(更別說孟烟酈)。
換句話說,在這篇小說裡,不論男女,他們的情感皆淪為社會體制宰割、剝削的對象,並迫使他們成為和自己完全不同的人,戴上虛假的面具(婚姻)去掩飾自身愛情的空洞。也是在這時,張愛玲的這本小說讓我們注意到,其實……女性主義的敵人並非男性,而是父權的體制。而不論是男性還是女性,其實他們的敵人都可以共同是父權體制。我們在書中所看到的無情,並非來自特定個人或男性群體,而是社會性地集體存在於深受父權傳統影響的男性和女性裡。在這樣的狀況下,並非只有男性總是在扮演剝削女性各種權利和情感的壓榨者,反倒也會注意到,一些女性也在以另外一種潛藏的形式在剝奪、逼迫男性的情感與權利。以《紅玫瑰與白玫瑰》為例,這樣的女性代表就是要求佟振保放棄王嬌蕊,娶孟烟酈為妻的振保母親。
這點是有趣的,也是張愛玲的書很值得玩味的地方。我們會驚訝的發現,在張愛玲的書裡,很多時候代表父權立場的角色反而是一個女性(多半是岳母、三姑六婆等),並讓這個女性用盡心機壓迫另外一個書中的女性。而男性則消失了。躲藏在女性的身影中。父權其實並非等於男性,而是整套規範同時在男性與女性身上的不同展現。規定了男性應當如何如何,女性又應當如何如何等等。如此說來,不會只有女性才是父權體制的受害者,而是在同時,也會有不少男性因為氣質、行為不符父權對男性的規範(應該要有權、獨立、不可柔弱等等)而成為受害者。從這點來看,張愛玲的小說透過描寫許多女性滄桑的遭遇,卻同時呈現了男女兩性在時代變遷的愛情中遇到的困境。也讓我們明白,女性與男性並非單純的對立,事實上只要能夠正視彼此,反抗男性中心主義的女性主義不但能夠為女性發聲,甚至能夠解救還陷在性別規範困境中、不敢發聲的男性(如同書中的佟振保,儘管他後來不願回應嬌蕊)。
《紅玫瑰與白玫瑰》的故事使我們去從文化意識的衝突裡省思愛情的意義。他所探討的愛情,其實並非一般意義所指的愛情,更是在指涉一種矛盾的文化交錯下所產生的愛情意義。進而,原本只是一場小情小愛的故事,最後隨著情節一點一滴的發展,散發出一種大時代的味道。這並不是說,這裡面發生的劇情能對一個時代產生很大的改變,而是在說,單單只是閱讀,便可使人意識到時代的轉變對這則故事的發展和人物有多大的作用和影響。在這裡面,愛情和婚姻之所以被扭曲並非是因為其本身本來便是如此的緣故,而是因為跳脫到另一文化意識裡方才認知到的。男性與女性間產生的相互剝削、壓迫也是如此。書中的衝突(不管是來源於性別的權力結構或是個人和社會規範的結構),對於讀者來說,都不會只是兩、三個人物的內心衝突,更是直指一場時代的議題(而且是特別針對當時的中國)。
充滿了反話、對比的故事內容和結構,使這篇《紅玫瑰與白玫瑰》完整且徹底地展現時代轉變對個人生活與內心造成的衝突和影響,也讓這篇小說的探討,可以對一個議題進行很深刻的省思。但要讓一篇小說真正達到很高的成就,還需要鋪展更多更深的細節去處理、表現內部的情感。可以注意到,張愛玲在書寫人物的情感時,她鮮少將角色的感受直接寫出。若有,大都也是在描寫角色間的想法,而非直接經驗到的感覺。例如在振保剛認識嬌蕊並發現自己會不自主受到其吸引時,為了表現振保內心無法抑制的慾望和恐懼。張愛玲雖寫下振保察覺、意識到自己有這樣的心情,但卻未花費大量的形容詞去寫及在他心中,這些恐懼和慾望的感覺像什麼。而是直接用振保一直在外晃蕩,不敢下樓接電話等等舉止去描寫恐懼對振保的作用。到最後終於忍不住下樓接電話看到嬌蕊剛洗好澡的豔姿時,作者也不直接描述振保當下的驚艷和愛慕,而是讓振保獨白自己所看見的客觀景物:
她扭身站著,頭髮亂蓬蓬地斜掠下來。面色黃黃的彷彿泥金的偶像,眼睫毛低著,那睫毛的影子重地像個小手合在頰上……一只皮鞋被踢掉了,沒有鞋的一只腳便踩在另一只的背上……足踝下有痱子粉的痕跡……
這段敘述裡,沒有一句是在描寫振保對嬌蕊著迷的感受,但透過振保對嬌蕊從頭到腳細膩的觀察卻一再再表現振保對嬌蕊強烈的著迷之情。
又或是,在描寫振保和嬌蕊第一次爆發激情時:
嬌蕊在那裡彈琴……振保兩隻手抄在口袋裡,在陽台上來回走著。琴上安著一盞燈,照亮了她的臉,他從來沒看見過她的臉那麼肅靜……他立在玻璃門口,久久看著她,他眼睛裡生出淚珠來……振保突然又是氣,又是怕……走近些,幫她掀琴譜,有意地打攪她,可是她並不理會……他挨緊她坐在琴凳上,伸手擁抱她,把她扳過來。琴聲嘎然而止……他們接吻了。振保發狠把她壓到琴鍵上去,砰訇一串混亂的響雷……
這段場景沒什麼對話,更無華麗的修辭,但透過振保越來越近,越來越焦躁的舉止,以及琴聲一開始侃侃而「彈」的聲響,到嘎然而止,復又碰訇的轉變。將他對嬌蕊的慾望與傳統禮義相衝突的情緒展現得淋漓盡致。此外,除了傳達、象徵了振保欲意的混亂,琴聲同時也在傳達嬌蕊對振保的勾引,並用「響雷」的詞彙表現兩人情感達到高潮的瞬間。使原本單調、冷漠的段落變為富有張力與想像的場景。而在另一段描寫惆悵、悲傷的情緒裡,張愛玲則是這樣寫:
她的話使他下淚,然而眼淚也還是身外物。(另起一段)振保不答話,只把手摸到它去熟了的地方。已經快天明了,滿城喑嗄的雞啼。
從這些段落裡,可以發現張愛玲在書中很少直接描寫所謂的感受,反而,比較常常去描摹人物的動作與舉止,或是透過一些物件、場景的性質,加入聲音的特效(例如上述中的琴聲與雞啼),進而去比喻、揣寫人物的情感。讓小說產生了極為壓抑的氛圍,因為書中的敘述總是刻意不去描寫人們的感受,而以各種行為來形成掩飾,使角色顯出不透明的特性,讓人不得不去注意場景和事件對人物的意義,甚至疑惑角色的行為與言行。
但為何要使用壓抑的手法呢?角色又是在掩飾什麼?一當我們這麼發問的時候,環境、社會的壓迫議題便馬上浮現。讓我們理解到,壓抑的情緒是為了表達社會規範的壓迫感,從而塑造一個個人情感處處受到限制的環境印象。這種技巧不但呼應了小說所欲探討的議題,更使這議題的省思能夠得到更為細膩的描述。另外,除了壓抑情緒的描寫手法,張愛玲也擅於運用各種顏色字詞的性質,使她想傳達的某些感覺,更深刻地被表現出來。例如她以「像病院裡的白屏風」描述振保眼中的烟鸝外貌,轉而表達兩人死灰的情感,猶如醫院冰冷氣氛一般的手法,便是令人深刻的一例。
許多所謂的文學經典,之所以能夠在學界上獲得極高的評價,很大的原因並不完全是因為他們的劇情極其精彩,而是在於他們對作品中所蘊含的情感,描寫地極其細膩與深刻。例如:在川端康成所寫的小說《雪國》中,川端為了表現裡面主角島村被書中另一女角——葉子豔麗的美貌吸引、震懾的心情,他並不直接用獨白的方式展現島村的所思所想,而是透過主角在整個旅程中不停注視女子映在火車玻璃窗上的淡淡倩影來表現其癡迷的心態。這樣的手法雖然複雜,且需要讀者特別的留意與思考,但也因此,可以加深閱讀的感受性,讓讀者不單單只是知道了一則故事,更能從中得到一些體會。
這樣的比對下來會發現,真正使張愛玲小說顯得有深度的,除了故事的設計外,到頭來更重要的其實是透過壓抑氛圍的描寫,所透露出來的無奈感與真實性。因為這些手法讓《紅玫瑰與白玫瑰》在故事上充滿了對比與衝突的同時,也漫溢著纏綿與壓抑的情緒。營造巨大的戲劇性,從而確立了此書文學經典的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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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知道掌握不住自己靈魂的人,才是真正的落伍者。」 — — 坂口安吾〈何去何從〉(收錄於《白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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