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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下去的參考提案】-40℃ 的冬夜,求生比求死難

2020/11/25閱讀時間約 6 分鐘

不知道有多少中文讀者待過零下四十度的冬夜?看氣象預報,莫斯科的氣溫,時時刻刻都比我們高十度,嫉妒。
但生活裡難的不是嚴寒,不是沒戴手套走出門外一分鐘之內,就讓人痛到折返的冷硬空氣,而是排華。頂著一張南方臉,在一個排華的社會裡真難混。隨時要對整個社會隱匿自己的那種難混。「做自己」的自由,是在安全的社會裡,承擔眾人目光與批評的奢侈。在那裡不要說做自己,連不把自己隱藏好,都可能會被路人揍。我光天化日在大馬路上被路人追著跑過,差點被揍到,只因為是華人臉。自由是很奢華的條件,以人身安全為前提,還有很多很多前提,都是人犧牲不起的東西。
所以當時過得特別辛苦,生活裡最舒暢的時刻就是上班。上班很棒的,可以講英語,客戶也幾乎都講英語或漢語。辦公室每一個人我都認識,辦公室裡很安全。更重要的是,在辦公室,我的產出和決策有價值。我從不討厭上班,但是只有在這裡,上班令人無比期待。
不上班的時間太不自由,幾乎要悶壞。整個家裡只有我不是當地人,只有我沒有大門鑰匙:「反正妳不會一個人出門。」所以連家裡洗衣粉用完,想去巷口舖子買補充品來洗衣服都無法獨力完成。除了家務和公司裡客戶端的業務,我都無法獨力完成。因為這座城市沒有大眾運輸,甚至沒有計程車。而開車隨時會遇到的擦撞等小爭執,不是我能夠冒的風險。當然不只是因為我不會當地語言,而是開口前就被發現是華人,太危險了。於是獨自外出不是奢侈品,幾乎是禁品。
賴語文為生的人,學不會當地語言挺恥的。只不過是另一個外語啊?都住在當地了,還學不會,也太不用心了!被這樣指責,都可以預想,畢竟這是一般人所認為的常態。老實說,如果住的地方是日本、韓國,或魁北克,我應該已經能講基本的日語、韓語、法語了。如果我可以出門和當地人講話的話。當地語言的學習環境這種優渥條件,只有在能夠使用的情況下,是語言學習優勢。但是沒有人身安全和自由,這項優勢會反噬,成為你學不好當地語言被責難的主因。而且沒有人能理解你的處境。
怎樣,上班聽起來超棒吧?期待。
生活裡有可以期待的時刻真的很棒。可惜因為家中事務,能開車載我去上班的人沒辦法每天帶我去上班了。我沒有腳,也無法在家工作。好難。家庭生活也很難。家是一個有愛的地方,但也是每個人的責任和責難都很貼身的場域。尤其是過年。沒聽說過哪個媳婦熱愛過傳統年節的,真的沒聽說過。傳統是這樣:只要不是你的傳統,就不容你置喙,而且一切的一切都毫無道理,只能照學照辦。所以上完一整天的班,晚上九點回家煮完飯,餘興節目就是準備年節菜色。連三天包包子包到午夜。累不算什麼,真的。討厭的是做不好。當所有人都能順手轉出收口漂亮的白麵包子,排列在同一板上,我包的包子就是惹眼。
那時候特別喜歡做的家事是吸地板。吸地板哪裡好呢?首先,你頭會低下來看地板。再來,吸塵器是一台很吵的家電,但它的聲音能被每一個人體諒。羨慕。於是低著頭,藏在吸塵器的噪音裡,連滴下來的淚水都能真空收納,抽鼻子的聲響也沒人聽見。在廿分鐘的清潔流程以內,把涕淚收納完畢,仰頭的時刻眼睛不要太紅,就可以在社會以內的家庭裡頭,也把自己藏匿得好好的。比我包的包子收口好多了。
一切的辛苦都很安靜,因為不能喧嘩。
冬天冷,苦寒。要不是西伯利亞的冬夜能到零下五十度,真想說是惡寒。我一個亞熱帶長出來的台妹熬得有點艱難,連室內都太冷。室外的話,當我看到郊區的氂牛一頭挨著一頭,覓到草原上一垛孤牆後躲著擋風,也知道吾道不孤。這是一個足以讓人完全改變生活型態的溫度,連對死亡的想像都會因此轉移。
有陣子,家裡的陽台對我比暖爐邊還有吸引力。想去酒櫃拿一瓶烈酒,去陽台上喝。酒一方面給人熱辣辣的暖意,二方面讓人醉倒。在陽台上過夜,一定會失溫而死,又不痛。這情境有點誘人,因為比現實生活輕鬆太多。誘人的情境很多,例如在充滿膩口羊脂的日常飲食裡,來一盆清鮮的翠綠葉菜。但是伏特加和陽台的組合,有點太誘人了,我很害怕。
我自幼被人認為是百分百外向、百分百樂觀的類型。冬夜在陽台上渡過,這類念頭,一次都不曾湧現過。湧現也不會怎麼樣,會怎麼樣的是,我的情緒居然鼓動我夜裡在全家睡著之後,去酒櫃實施這個小小的計畫。情緒才是行為的真正驅力,但我控制不住它。我不希望計畫真的被實施,但我的大腦想要的跟我想要的不同。好害怕。身為一個不常被情緒牽引的人,這種前所未有的即將失控感,和我噙著淚包完的兩百粒包子、買不到的巷口洗衣粉、講不出口的當地語言一起,內外夾攻,特別辛苦。生活裡沒有什麼自己控制得了的東西,連自己都控制不住。
幸好,我對死亡有一些基本生理認知。我知道生死不是 ON / OFF 的掣,在動手後到完成前,是一段衰竭且不可逆的過程。通常是缺氧。無論是失血導致血液無法供輸全身氧氣,還是毒藥阻斷氧氣和紅血球結合,或者失溫所導致的血液凝緩,缺氧的過程始於肢體末端,一旦壞死就不可逆。所以如果動手後沒有完成,很有可能會失去肢體末端,甚至更多。缺氧也會導致腦傷。說穿了,殘損不可避免。所以如果我夜裡要去陽台,門要安靜鎖好,緊密到一個我自己也打不開門的程度。
身體殘損對一個舞者來說太可怕了。要把舞跳得更好,光是盡力強化維護身體素質都不夠了,何況缺損?對舞蹈懷有熱忱,是我每天夜裡不開酒櫃門的防線。我想要一具非常健全的身體,因為我還想狂練猛練,把舞跳得更好。如果還有機會跳探戈的話。
探戈救過我的命,我都這樣講。
探戈是個一旦陷落,很容易熱愛的東西,幾乎是邪教的程度。如果不是這個令人著迷,又練起來這麼精微,不容易做得很好的刁鑽玩意兒,我在酒櫃前也許沒辦法記起自己跟這個世界還有這麼強烈的連結欲望。因為日常都在抽身,不斷對社會隱匿自己,也把自己對家人掩藏。躲久了,跟世界的連結給抽得細薄,覺得世界沒有自己、自己沒有世界,都比較方便。一瓶伏特加和一個夜晚的距離實在太容易跨越,沒有探戈,真不知道會怎麼樣。
不到此刻,這件事也無從告人。
後來,我一直很關注每個人和世界連結的緊密程度。如果太稀薄,花一點點時間,和那個人建立起一點點關係,讓那個人和世界多一分連結,都好。畢竟無論是加強還是削弱,都是積累。想做加強的那一方,讓酒櫃到陽台的距離再遠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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麟左馬,旅美台灣小說家,主要寫科幻跟推理。 通常以探戈DJ和製鞋業者的身份出現,身兼舞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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