需要孤獨,也需要陪伴:《親愛的童伴》

2022/05/21閱讀時間約 6 分鐘
  生死別離的感受,在孤寂的同時,往往需與對方的回憶相伴。這原是個人私密經歷的哀悼過程。然而,當對方深深投入哀悼時,身邊的其他親友,又該如何才能靠近?
  《燃燒女子的畫像》裡,導演瑟琳席安瑪(Céline Sciamma)藉由繪畫,讓瑪莉安和艾洛伊茲從抗拒到互視、觀看者與被觀看者互換的過程,尋回女性的身體與情慾;同樣是自編自導的作品,《親愛的童伴》(Petite Maman)則是哀悼者之外,讓兩位原該是母親最親密、卻又同時落入孤寂的小小陪伴者,猶如對影般看見彼此,在同一間房子、同一座樹林,穿越時間,用畫面傳遞、流動情感,藉由台詞與互動裡勾勒出理解與關懷。
  奈莉(Joséphine Sanz約瑟芬桑斯飾)和瑪莉詠(Gabrielle Sanz嘉布莉葉桑斯飾)都八歲,外婆同樣在上週過世;奈莉的媽媽在生日前夕離家,瑪莉詠則即將動手術,以免長大跟母親一樣拄拐杖──兩個孤獨而早熟的小女孩相遇之後,奈莉由於過去對母親的理解,很快就察覺眼前的人是誰。對年紀尚幼的她來說,該是相當強烈的衝擊。但是當她看到失去母親的外婆(而自己也剛失去外婆)躺在房間裡,回到自己的時空,她就躺在同樣的位置,彷彿在陪伴那樣的悲傷與對母親的思念──這讓我想起電影開場的第一幕,是一位老奶奶拿筆寫字,接著畫面換成在寫字的奈莉,然後她一一和三位奶奶道別,回到外婆已經清空的病房,看著望著窗外的母親的背影──母親與女兒之間那樣貼近、相似,卻又遙遠的距離。
  奈莉是那樣貼心又敏覺的孩子,她陪媽媽,在媽媽開車前往外婆舊居時餵她吃餅乾喝飲料,睡前總是問問題讓忙碌常常不在身邊媽媽陪她久一點,半夜渴了喝水會給媽媽準備一杯,到她身邊一起躺著,述說自己失去親人的難過。然而第二天,母親就離開了家,雖然父親說「清完壁櫥我們就去找她」,但母親無法分擔的悲傷,也在奈莉心上留下疑雲──直到她遇到了瑪莉詠。
  奈莉無法陪伴成年的、失去母親的媽媽,但她可以陪伴同樣失去外婆的瑪莉詠──從她拖著木頭請奈莉幫忙,一起到母親的小窩;下了雨在雨中奔跑,到瑪莉詠所居的、熟悉的屋子、熟悉的浴室裡脫掉濕衣服擦乾頭髮;在那個房間,她看到上週已經逝世的外婆躺在床上──當她穿上毛衣與外套離開,穿過小窩,回到自己的時間──
「我以為你也不在了。」
「我還在這裡。」
  這段時光交錯雖然魔幻,卻也同時指涉了「在」與「不在」畫面的替換不只是時間,是思念的魔法,更是「同在」與「同理」──我想試著在你的位置,感受你的悲傷,你的存在。這對奈莉來說肯定是熟習慣常的,就像父親問她:「我可以抽菸嗎?」「雖然這對你不好,但隨便你。」又如因為對母親的了解不夠,所以奈莉也問父親小時候的事,「例如會令你害怕的事。」「我以前超害怕我爸爸的。」她從八歲的瑪莉詠身上,也感受到害怕;她和瑪莉詠分配角色共寫劇本,為了扮演檢察官,繫不好領帶的奈莉請外婆幫忙,也幫外婆檢查拼字,當外婆「請奈莉拿水來」時,對她說:「我已經好久沒有叫這個(母親的)名字了。」來不及好好道別的遺憾,在這裡得到了美好的補償,彷彿在告訴奈莉:雖然未必都能好好道別,但那些平淡到以為會是持續的日常,只要曾經珍惜,那就是永恆的印記。
  然而和瑪莉詠的彼此陪伴,奈莉知道終會結束──不只因為瑪莉詠即將離開去動手術而已。該不該告訴她真相,如果這樣能撫平她對未來的恐懼?還是珍惜這段魔幻時光,留存為自己內心的祕密就好?但這樣對瑪莉詠是否公平?這個兩難在她們一起共演的戲劇裡,藉瑪莉詠之口暗示了選擇:
「祕密不是想隱瞞的事,而是那些無人可訴說的事。」
  奈莉知道瑪莉詠的部分「未來」,卻是相遇後才知道她有過當演員的夢想。如果隱瞞,那份「無人可訴說」的孤寂將存留在她們之間,存留在記憶裡,即使再次相遇,也無法相認。所以奈莉告訴了瑪莉詠,讓瑪莉詠「預知未來」──包括總是說自己隨時可能離世的母親/外婆,活到了她31歲;包括她現在是和女兒做朋友;包括在未來的那棟房子裡,她看到了她未來的丈夫、孩子的父親──
  電影裡雖然看不到奈莉父母的互動,但從開車到外婆家前的長久擁抱,母親離開家後父親給她哀悼的空間(我們整理好再去找她),卻又提早整理好房子的舉動洩露了他對妻子的擔心與思念。而他對待奈莉的愛:搶繩子搶輸她、抽菸前取得她的應允,讓女兒陪他刮鬍子,當奈莉選擇陪伴身邊的瑪莉詠,因為「不會有下次了」,他也能同理孩子的感受與選擇──對瑪莉詠來說,這場面試應該相當高分。接著她們一起做可麗餅,同床共眠,一起演完戲,一起吃早餐,點蠟燭唱了兩次生日快樂歌(一次給無法參與的,三十二歲的她)。奈莉告訴瑪莉詠她心裡的另一個恐懼:「她為什麼要離開」,也察覺到爸爸為此而傷心,「生我的時候很年輕」(也許我是不該被生下來的),已經知道未來的瑪莉詠這樣告訴她:
「每個人都想知道自己的問題。」
「我並不驚訝(我會在那麼年輕的時候生你),因為我已經在想你了。」
  就這樣,她們從陌生的友伴,到雙方都獲知、共有祕密,再一起共有對別離與死亡的恐懼──當奈莉在床尾看著黑暗中的豹影時,或許是尚在孩子的她,初次能同理母親對死亡、別離,以及對未知的恐懼。第二天早上,奈莉把自己的耳機,「來自未來的歌曲」給瑪莉詠聽,一起抬橡皮艇去划船的過程,她們之間沒有祕密,只有理解、陪伴和攜手同行的情誼。
  最後奈莉和瑪莉詠,和外婆好好說了再見,回到自己的時間,看到媽媽,跟媽媽坐在一起。當媽媽對奈莉為「把你留在這裡」道歉,奈莉說:「不必抱歉,我過得很好。」母女互相擁抱,叫喚彼此的名字「奈莉」與「瑪莉詠」時,觀影的當下,我只以為是跨越時空,呼喚思念的母親與女兒同時,奈莉也呼喚著剛剛分別的瑪莉詠──但寫下筆記的同時才忽然明白,瑪莉詠呼喚的不只是自己的女兒,更是從八歲藉由伯爵夫人這個角色之口傾訴的,「我希望能見到你,因為我愛你」的、延續至三十二歲的思念,是在當時陪她經歷死亡的哀傷與恐懼的、親愛的童伴奈莉。奈莉當年選擇訴說祕密,經過瑪莉詠八年的隱瞞至今,才終於重新有了藉由呼喚名字彼此相認──或許母女「一起當小孩」是導演給予的魔幻時光,「離開你長大」是女兒的願望,「獨自當小孩」是共有而必須的孤寂,但即使不得不分離,只要你的心永遠在我心中,即使是時空阻隔,我也會永遠和你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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