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人的衣著,是街景的一部份。在日本始終是個令人印象深刻的地方。在日本也不是去過很多地方,大抵就是在三個京城之間留連——東京、西京(大阪、京都)和中京(名古屋),三個京城的路人,那種衣冠楚楚,看起來是統一的。男人和上班族,大多是恤衫、西褲和大褸(大衣),不時出現「重型」的西裝外套和乾濕褸(防水風衣),有時還戴帽。 在零度至十度左右的氣溫之中,才有冬裝可穿。在更南端的香港,冬天已沒有那麼冷,根本沒有穿這種衣服的場合,每見大衣,我都有鄉愁。 在三個京城,如果是三十歲以下的女人、少女,幾乎是免不了短裙,露出半截甚至0.75截的長腿,完全不怕幾度的嚴寒。其實男人穿的沉色衣服,嚴密包覆著身體;以及少女愛靚不愛命的秀腿,是本質一樣的事情。男人的西裝,是密閉和沉默,是法西斯意大利風情的擬「制服」,代表集體力量、紀律和自我克制。 納粹軍裝 Photo source: men's uno 法西斯意大利和納粹德國的黨政軍人員,軍服和制服全部都是貼身剪裁、靴,還有一道很粗的腰帶;法西斯的主要政權在西方消失,但那種自工業現代社會產生的對男人的要求和想像並沒有消失——男人要擔負重任,服從一種工業、經濟——服從從宗教神權消退之後崛起的「理性」理性,這也被視為男人的模範,也是美的模範。 從這種衣服,你可以看到工業社會結合啟蒙主義所高舉的「理性」下的男人,是不需要露出任何肌肉。如果像今日的韓星那樣露出肌肉、三頭肌、人魚線,那是下乘的;在那種古老的衣服想像中,男人被衣服包藏著,深不見底,是女人「典範」的另一極。 男人的美,在深藏;女人的美,在顯露。露出雙腿,是現代西式的短裙觀念;但即使是在傳統的和服,在幾層甚至十二層的布料之外,日本人還是給女人下了「露」的咒——藝伎即使臉和手都塗了粉,還是會在頸後留三點或者一抹裸肌。美是一種人文的東西,因為要有人審美,才會產生美。 日本的男人和女人那麼落力進入衣冠楚楚的典範之中,那是為了甚麼呢?那可能不是為了別人,而是自己,衣裝是禮儀,但禮儀內化之後,那是做給自己看的;好像這裡所有服務業人員,他們根本不在乎你是否聽得懂,但他要說完自己要說的迎送語句。這也是禮儀,和穿衣一樣,也是美,可以成為一種人生的意義;禪教可以不立文字,但以不斷反復的操作和儀軌填充本來空虛的生命。 記得張愛玲寫過一篇文章叫〈 中國人的宗教〉,裡面是這樣談中國人的精神宗教世界: 「中國人與眾不同的地方是:這『虛空的空虛,一切都是虛空』的感覺總像個新發現,並且就停留在這階段。一個一個中國人看見花落水流,於是臨風灑淚,對月長吁,感到生命之暫,但是他們就到這裡為止,不往前想了。死亡是不可避免的,然而他們並不因此就灰心,絕望,放浪,貪婪,荒淫——對於歐洲人,那似乎是合邏輯的反應。像文藝复興時代的歐洲人,一旦不相信死的永生了,便大大地作樂而且作惡,鬧得天翻地覆。 受過教育的中國人認為人一年年地活下去,並不走到哪裡去;人類一代一代下去,也並不走到哪裡去。那麼,活著有什麼意義呢?不管有意義沒有,反正是活著的。我們怎樣處置自己,並沒多大關係……」 日本作為一種意識,那其實也是東方的一脈,當中也有標誌性的虛無氣息。日本流行新興宗教,出過不少可怕的邪教,因為日本人的宗教性格就很複雜,很拿來主義。有人如此總結過日本人的宗教世界:成人禮和結婚的時候,是無意識擴張的神道教,在生的時候可能還信過很多新興宗教(cult)、人生導師,死之前可能又回歸佛教,期盼輪迴世界或者解脫。 其實漢字文化圈自周公斷絕商人的滿天神祇之後,已經是理性泛濫,欠缺死後和形上的世界。到今天,漢字文化圈的國家仍在付出代價。 中國人活著是為了活著,不去談論死亡的世界,時常被嘲諷為停留在「生物層」;日本則在另一個極端:經常觀照死亡、談論毀滅,來突顯生和存的輪廓。在死亡之外,「美」是另一件事經常被談論的事。如何美好的死,是武士道的解題。如果生命是無聊和無意義的,但至少在上面建築的美,可以令人沉迷。日本高度發達的設計、藝術和美感,大概是虛無和敏感的鎮痛劑。 尼采矢言自渡於「善惡之彼岸」(超越基督教式的倫理)之前,高舉藝術作為悲觀人生的代替品,因為在基督教來臨之前,敏銳的希臘人就是以狂醉和藝術作為人生的出口。這大概是理性和感性之間的一個中轉站,大部分歐洲人不過渡到沙漠宗教的世界,就是以美學來作為人生的中轉站。 我們愛聽的情歌、歌頌的愛情和激情,也莫不是如此。因為無人可以如實觀照尤如荒土的人生,因此我們需要美,需要神話,需要時裝——雖然我們本來是猴子,但我們現在花很多錢在衣服上,那就是求美,求意義,雖然這美和意義是建築在浮沙之上的堡壘。 封面圖片來源:John Gillespie @ flickr